她指向自己,迷茫道:“誰是我,我怎麽了?”


    “你剛剛說的就是你自己。”


    “我剛剛說什麽了?”


    “魘修失敗從嬰孩重新長大成人的策玉師君。”


    “噢是這個……所以說……什麽!?是我!?”


    這一聲驚呼差點掀翻房頂,謝玉珠的手指僵在半空,她瞠目結舌結結巴巴地說:“大師父……你在開玩笑吧?難道你在說,策策策玉師君是……”


    “是你。”


    “我我我是……”


    “策玉師君。”


    葉憫微語氣篤定,雙手捧出那隻神情溫良和策玉師君的赫赫威名毫不相幹的兔子魘獸。


    魘獸欣然吐出一點兒記憶給謝玉珠,謝玉珠在其中赫然看見了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威風凜凜的宗師拎著一柄長刀,居然頂著一張她的臉。


    謝玉珠同它大眼瞪小眼半晌,捂著自己的腦袋,大喊道:“娘哎!這不可能吧!!”


    端坐在桌邊的蒼術將碗裏的人參湯一飲而盡,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道:“這就是命運呐。”


    第057章 師父


    乾坤朗朗, 冬日的陽光仿佛一層金色油酥,最是溫暖醉人。葉憫微一行人所住的院子位於滄浪山莊中最僻靜的角落,在山崖之上, 從院子裏望出去就能看見山下波瀾起伏的海麵。


    然而謝玉珠完全沒有心思欣賞海景, 她蹲在地上同那隻魘獸白兔麵麵相覷, 已經維持此姿勢半個時辰沒有動彈過, 恨不得化為院子裏的一座石雕。


    正當她歎出今日第三十四聲“這怎麽可能呢”之時,身邊落下一道藍影,她大師父蹲在了她的身側。


    葉憫微關切道:“玉珠,你在憂愁什麽呢?”


    謝玉珠想,她大師父居然能看出來她在憂愁,這實屬不易。但是正常人也應該能看出來她為什麽憂愁, 可見她大師父離正常人還差著點兒。


    謝玉珠抬起一雙無神的眼睛, 喚道:“大師父你來了, 二師父呢?”


    “在那裏。”葉憫微指向院子角落。


    謝玉珠看過去,隻見靠近欄杆處掛著一個長吊椅,繩子拽著吊椅晃晃悠悠,溫辭正躺在在吊椅裏。他長腿伸在吊椅之外, 手臂搭在眼睛上, 另一隻手垂在吊椅邊,手背上的金鏈子和鈴鐺在地麵上搖晃。


    冬日溫暖的陽光下,溫辭披著個毛毯子, 正在補覺。


    謝玉珠瞧了溫辭片刻, 點點頭木然說道:“好啊,二師父能睡著就好。”


    然後又她將那雙無神的眼睛轉到眼前的兔子身上, 繼續說道:“大師父,您說這想找的魘獸它不來, 沒想找的魘獸自個兒來了,放在這裏叫它跑它都不跑。人世間的事情怎麽就能這麽鬼使神差陰差陽錯呢?”


    葉憫微張張嘴又閉上,她覺得謝玉珠雖然喊了她的名字,但說話的內容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果然謝玉珠沒等她回答,又自顧自地說下去:“這都是什麽事兒嘛,我爹不是我爹,我娘不是我娘,我哥哥姐姐都不是我哥哥姐姐,我也不是謝玉珠。我是策玉師君,我爹是我徒弟,我娘是我徒弟的夫人,我哥哥姐姐是我……是我徒孫?”


    謝玉珠說著說著,忍不住大喊一句:“這也太離譜了吧!”


    謝玉珠喊完這句仿佛把身體裏的氣兒都吐了出去,她垂頭喪氣,頭都掉進了臂彎裏。


    沉默許久後,謝玉珠抽了抽鼻子,悵然地說道:“我小時候一直覺得,我爹娘起名字太偏心,我哥哥姐姐們叫什麽謝玉想、謝玉寧、謝玉乾、謝玉皎……個個都有好寓意,就我叫謝玉珠。”


    “我爹娘說這名字由來是掌上明珠,但我覺得掌上明珠就是一生乖乖受寵罷了,跟人家養的小鳥小貓有什麽區別?我想修道、做生意、學賬、讀書、遊曆天下,他們都不讓我做,說這些事太累了怕我辛苦,隻有我發脾氣他們讓我隨便發。我以前總想怎麽會有父母希望子女一事無成呢,如今一下子就想通了。”


    “原來我是策玉師君啊,我是我爹的師父,他怎麽敢管教我。我拋頭露麵就會被認出來,我積攢了靈力就會和策玉師君的修為衝突,所以我被關在家裏,整日無所事事。所有一切,都是為了有朝一日我能順利地變回策玉師君。”


    “那這十七年裏……爹娘真的曾把我當成女兒過嗎?他們……說我是他們的掌上明珠……這些都是騙我的嗎?”


    葉憫微蹲在謝玉珠身邊,她聽著謝玉珠的聲音越來越小,開始顫抖,逐漸哽咽。


    葉憫微低下眼眸,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謝玉珠的背,問道:“你不願意變回策玉師君嗎?”


    謝玉珠抽了抽鼻子,她掙紮地說:“這事兒也由不得我願不願意啊,策玉師君是扶光宗的宗主,是太清壇會的領袖,多年來靈器之亂天翻地覆,天下人需要她。我的意願算什麽……”


    “你算什麽?你當你的兩位師父是死人嗎?”


    一個聲音從晃晃悠悠的吊椅那裏傳來,謝玉珠抬起頭看去。她滿麵淚痕,淚眼朦朧裏,隻見她二師父放下眼睛上的手臂,轉頭望著她。他看起來壓根兒就沒睡著,此時眯起眼睛不緊不慢地開口。


    “我們可不認識什麽策玉師君,你是謝玉珠,隻要你喊我們一聲師父,你就是我們的徒弟。既然是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的徒弟,那你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


    頓了頓,溫辭說道:“不想做什麽,也可以不做,想不明白也可以一直想。這世上有誰要逼迫你,先來打贏我們再說。”


    “你說是不是,謝玉珠的大師父?”


    葉憫微拍著謝玉珠的後背,理所當然地說道:“是啊,原本你不願意,魘獸就無法被你吸收。正好我從秦嘉澤那裏拿回了好幾件靈器,待我研究研究,就把它們給你用。或許將來,你會比策玉師君還要厲害。”


    謝玉珠臉上掛著淚珠,她眼眸顫動,癟了癟嘴,竟然揮著胳膊抱住葉憫微哇哇大哭起來。驚得那隻兔子魘獸蹦了一下,無辜地眨眼睛。


    正在謝玉珠抱著葉憫微放聲大哭時,莫笑鳶正好來到小院裏,被大哭的謝玉珠嚇了一跳。而那隻白兔魘獸很自覺地跳進了葉憫微的乾坤袋裏,沒讓莫笑鳶看見。


    莫笑鳶疑惑地看了幾眼謝玉珠,便向葉憫微俯身行禮,說是莊主邀請葉憫微前去有事相商。


    “請萬象之宗放心,會麵隻有師父與您二人,絕無外人。”


    溫辭與葉憫微從淶陽王府地宮出來,隻跟惠南衣說被魏景耍詐欺騙,沒有能找回葉憫微的魘獸。惠南衣雖然疑惑但看葉憫微的修為確實沒有恢複,也就沒有再多問。現如今,應該沒有人知道謝玉珠的情況才對。


    溫辭翻身從吊椅上坐起來,仿佛頭疼般揉揉太陽穴,說道:“那老頭子喊你去幹什麽?”


    莫笑鳶聞言麵色不虞:“巫先生如此稱呼家師,是否太過冒犯了?”


    溫辭抬眼看向莫笑鳶,他雙眼布滿血絲,笑道:“你說的在理,想來我們歲數也差不多,隻是他看著顯老而已,或許我該喊他一句小夥子。”


    “你!”


    莫笑鳶正要生氣,卻被一隻手按住肩膀。蒼術不知何時從房間裏躥了出來,他一身布條子在陽光裏晃悠,息事寧人道:“哎呀這位姑娘不要生氣,那二位都是好人,就是向來不懂禮貌為何物,你跟他們較真隻會讓自己生氣,氣來氣去有什麽用呢?”


    跟著萬象之宗三個多月,顯然蒼術積累了很多經驗,和稀泥的技術已臻化境,時機和火候拿捏得剛剛好。


    或許是憑著過人的和稀泥技術,蒼術被葉憫微選中跟她一起麵見滄浪山莊莊主,葉憫微囑咐溫辭先補覺休息,她說道:“我帶著蒼術,他想要逃走總是能逃出來給你們報信的。而且他還要利用我,沒利用完應該不會讓我出事。”


    她說完便同蒼術一起跟莫笑鳶離開小院,謝玉珠默默看著他們走遠的身影,將她大師父的話來回琢磨了半天,疑惑地轉過頭看向溫辭。


    “大師父到底是在說蒼術先生是好人呢,還是說他不是好人呢?”


    溫辭皺著眉頭,他緩緩道:“蒼術這個家夥深不可測。他對我們了如指掌,恐怕他第一次見你時就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昏而未覺者不知,妄行而失路,這句說的就是你。”


    謝玉珠將初遇時蒼術的表現與他今日賣關子說的命運一一回想過,隻覺得毛骨悚然,她皺著眉說道:“不過……蒼術他把所有人所有命數都看得透透的,這日子過得還有什麽意思嘛!”


    “沒意思吧,所以我猜他想要改命。”


    “改命?那……蒼術先生是不是想恢複他的身體?他聽力全失又壞了一隻眼睛,身體也是破破爛爛,他想要體魄恢複完好嗎?”謝玉珠猜測道。


    她越說越覺得有道理:“你看蒼術他那麽注重養生,早睡早起抓到機會就要喝補藥,我說的肯定沒錯!”


    溫辭不置可否:“總之事到如今,扶光宗那天下第一善占的策因道長還未找到我們,估計是有賴於蒼術的幫忙。厲害的占者本身就是最大的變數,他與我們同行,策因就很難算到我們。”


    溫辭邊說邊沉下肩膀,他的胳膊搭在膝蓋上,拳頭漸漸握緊,仿佛在忍耐什麽。


    謝玉珠瞧著溫辭蒼白的臉色,想到他方才說補覺卻好像又沒睡著,不禁心生擔憂:“二師父,你又沒睡著啊,你的失眠是不是越來越嚴重了?”


    溫辭低低地回應:“嗯。”


    頓了頓,他淡然道:“就看是葉憫微先找到魘獸,還是我先發瘋。要是我忍不住把自己殺死,記得告訴葉憫微讓她找最毒的惡咒把我的魂魄釘在牌位上,最好釘個百年千年,別便宜了眾生識海裏那個老頭子。”


    謝玉珠皺著一張臉,既擔憂又愁苦,說道:“您為什麽不自己告訴大師父啊?”


    “到時候我都要瘋了,哪裏還有功夫說遺言。”溫辭輕描淡寫道。


    葉憫微與蒼術跟著莫笑鳶沿著山間小路向上走,穿過重重山霧雲海,來到灑滿金光的淩雲峰頂。峰頂有一座精致的小寮,竟然沒有一磚一瓦,是由數棵樹木相依生長結成。


    小寮前有兩個木樁凳子,凳子間豎著一方木桌,桌上擺著一個棋盤。


    一位白發老者撫摸著雪白胡須,坐在桌前,揮手請葉憫微坐下:“不知萬象之宗棋藝如何,可願陪老朽下兩局棋?”


    老者正是滄浪山莊的莊主,鶴俞白。


    葉憫微便應下坐在了鶴俞白對麵,蒼術則揣著手站在一邊,莫笑鳶跟師父行完禮便退下。


    雲霧繚繞裏,鶴俞白落下一子,開口道:“太清壇會來人調查淶陽王煉製蒼晶之事,如今已經有了眉目,消息是千羽門走漏的。”


    “當年在白雲闕林雪庚殺數十人煉製蒼晶,老朽亦是親曆者,林雪庚當場立下重誓絕不會將此法告訴任何人,並以結生契為保。那件事後太清壇會迅速封鎖消息,唯有白雲闕、逍遙門、扶光宗幾位宗主副宗主,以及當時的在場者知情,千羽門的門主也在其內。近年來太清壇會盯得緊,知情者又不多,便是有人想要嚐試煉製蒼晶也不敢輕舉妄動。”


    “千羽門靠近京師,實力在所有仙門裏排不上前十,卻與朝廷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恐怕淶陽王就是在那裏搭上千羽門這條線,得知可以用人煉製蒼晶之事,並在淇州付諸實施。他們兩邊也算互相利用,如今事情敗露,太清壇會正在問罪千羽門,想來會給淇州百姓一個交代。隻是淶陽王奪走了您的頭腦,不知道會不會生出什麽事端。”


    葉憫微說道:“我的頭腦並沒有你們想的那樣好用,他用著應當很辛苦。總之,他不會成為我,你們抓他應當會比抓我容易。”


    “事已至此,蒼晶原料是人之事定然會傳出去,這世上的貪欲無止無盡,恐怕將再生波瀾。萬象之宗,可有什麽想法?”鶴俞白說話之間,已經與葉憫微連下數子,棋盤上逐漸黑白交錯。


    葉憫微從袖子裏掏出幾個色彩繽紛的小石子,遞給鶴俞白:“用人煉蒼晶事倍功半,還是用這些石頭煉比較好。”


    她那日在地穴中破壞靈脈陣,同時也嚐試將靈脈陣改為逆陣,將作為靈力源泉的蒼晶還原,於是便有了阿嚴在凹槽裏看到的這些石頭。


    它們是一些銅、錫、赤焰石、岐蘭石還有兩種她也沒見過的石頭,或許煉製中也加入了某些其他不易保存的東西,但至少已經有大半的正確答案。


    “莊主將這些原料交給太清壇會,然後公諸天下吧。我這些天會把我現今知道的所有靈器的靈脈圖也畫出來,也請你一並供天下人傳閱。”


    鶴俞白抬眼看向葉憫微:“您要將這些東西公諸於世?”


    葉憫微點點頭,她說:“一切災亂的源頭是無知,等大家都知道如何製造蒼晶與靈器,還有什麽好爭鬥的呢?若它們比不上生命寶貴,自然就不會有人再為它們付出生命了。”


    第058章 論對


    鶴俞白接過葉憫微手裏的那些蒼晶原石, 他端詳了它們片刻,說道:“萬象之宗可知,如今誰掌握剛剛您所說的東西, 便如同掌握了天下命脈, 甚至可以憑此淩駕於太清壇會之上, 您卻決定就此放手嗎?”


    “萬人之上……”葉憫微喃喃道。


    她端詳著棋局, 放下一子說道:“這種話近來我聽到許多,似乎你們認為高人一等很重要,都為我可惜。可我對這事兒不感興趣,我創造魘修、魘術、靈器不是為了要和人爭鬥,不是為了要統禦什麽人,我也沒有想過數典忘祖、離經叛道。”


    頓了頓, 葉憫微說道:“我隻是覺得有趣, 也覺得這個世界本該如此。”


    鶴俞白將那些石子還給葉憫微, 說道:“本該如此?那萬象之宗可曾想過,您要公諸於世之物原有主人。您憑什麽未經主人同意,便把有主之物送給天下人?”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們說我是竊賊, 我為什麽是竊賊呢?那些東西為什麽屬於你們?”葉憫微望向鶴俞白。她已經能明白泱泱百姓對她的憎恨, 卻並不理解仙門對她的撻伐。


    她說道:“術法、靈脈便如同世間的風雨雷電,它們屬於天地甚至不獨屬於人,為何竟能被一小部分人所私有?”


    “萬象之宗何以有此見解?術法靈脈並非自然誕生, 而是數千年前上古的先賢們所研究而成。先賢們開宗立派, 將自己的創造放於門派裏傳承,自然是屬於門派的。”


    “可是我見你們修習術法, 卻並不懂得靈脈真正的原理所在。仙門傳承的本就隻是術,而不是理, 我把我研究出的理公諸於世有何不可?”


    “你研究出的理也是由術中得來,若無術你可怎可得知其理?既然是由術中而來,自然並不完全屬於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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