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葉憫微與蒼術便站在了豫鈞城最大的賭坊前。


    蒼術揣著袖子抬頭瞧著那賭坊的匾額半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從袖子裏伸出那隻枯瘦的手來掐算一番,道:“不要戀戰,今日你贏到第十三局就出來,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葉憫微點點頭。


    一個時辰之後,街上就傳來了追打的聲音。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在後麵追著,一男一女瘦高個在前麵跑著,靈活地穿街而過驚擾人群,漢子們大喊道:“給我站住!不許跑!敢在我們寶來賭坊出千,不要命了!”


    “我們沒出千。”女子的自白夾著呼呼風聲。


    “一個博戲連贏十三局,一個射覆連盒子裏扇子上的墨點子都知道,沒出千誰信啊!給我站住!”


    “唉唉,大爺您小心頭頂!”纏滿布條子的人回頭大喊。


    他話音剛落,樓上便從天而降一盆髒水,追他們的幾個大漢兜頭被澆了個透心涼,一時間都停下腳步罵罵咧咧。葉憫微與蒼術熟練地混入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蒼術眼見終於甩掉了追他們的賭坊打手們,便慢下步子,捂著肚子道:“不行,我太餓了,實在跑不動了。”


    頓了頓,他瞧著旁邊同樣氣喘籲籲的葉憫微,怒道:“您那一千兩的銀票要是省著點花,我們也不至於有今日啊!”


    如今距離葉憫微和蒼術離開嘉州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他們一路打聽消息,循著消息來到了時有大量百姓被擄掠的淇州。就淇州百姓被擄掠時的情況來看,其與崇丹山災民失蹤之事存在許多相似之處,或許有所關聯。


    而他們進流民營,一來自然是為了繼續調查,二來也是因為——他們真沒錢了。


    葉憫微這一路打聽消息,不光是打聽消息,什麽家長裏短,民間故事,鄉間軼事,聽得那是津津有味來者不拒。她活像是學堂裏聽課的學童,積極發問,求知若渴。


    求完知她就化身了散財童子。凡是這些故事有遺留到現在還能用錢解決的,她二話不說就給錢。什麽沒錢看病的,沒錢上學堂的,沒錢養父母孩子,被放印子錢的追債的不在話下。她還給三十幾個奴仆贖身,給十幾戶人家挖井,給八戶人家修房子。就她這做派,觀音廟裏的菩薩都得站起來給她讓位置。


    錢以蒼術瞠目結舌的速度流水般地花出去,以至於他們來到淇州的時候,已經是貨真價實的窮光蛋。


    蒼術心說,她怎麽就不可憐可憐身邊這個命途多舛的窮算命的呢?


    這次的情況也是差不多,他們憑著數術本事與卜算能力賺來了錢,葉憫微便立刻帶阿嚴與阿喜去豫均城最好的醫館找最好的大夫看病,錢頓時嘩啦啦沒了大半。


    那老大夫捋著雪白的胡須給阿喜把了把脈,一番行針之後阿喜蒼白的小臉便紅潤了幾分。一副藥下去過了兩個時辰,阿喜便開始發汗,燒終於退下去了。


    做大夫的不輕易許諾,見阿喜退燒,大夫才終於開口說阿喜已經沒有大礙。


    阿嚴一聽這句話,終於鬆了一口氣,握著阿喜的手把她緊緊抱住。


    然後他便放開阿喜,起身就朝葉憫微與蒼術跪下,脆生生地磕了三個頭。


    小男孩伏在地上,胳膊腿上的布料紛紛後撤,更顯得他細胳膊細腿兒。然而人窮誌不短,他鄭重其事道:“雲川姐姐,蒼術哥哥,你們的恩情阿嚴這輩子絕對不忘!等我長大成人去殺了那個害我父母的靈匪和葉憫微,就回來報答你們!”


    阿嚴瘦小的身體裏長了顆大大的自尊心,平時倔得跟驢似的,遇事從來不求人自然也就不謝人。這還是葉憫微與蒼術第一次從他嘴裏聽到感謝之詞。


    隻是這詞實在是又正又歪。


    他們一時沉默,蒼術幽幽說道:“你的計劃……很難實現啊。”


    “我要攢錢去夢墟,成為和魏景先生一樣厲害的魘師,就能報仇了!”阿嚴以為他們是在說他本領不夠,於是抬起頭來,信誓旦旦地發言。


    “夢墟主人可是葉憫微的好友。”蒼術提醒道。


    阿嚴愣了愣,他皺起眉頭,說道:“那夢墟主人也一定不是什麽好人!我也去殺了他!”


    蒼術瞧著這個九歲的小鬼,讚歎道:“這可真是一個欺師滅祖的好苗子。”


    第041章 猜想


    葉憫微倒沒對阿嚴的報仇之詞做出什麽評價, 她隻是抓住阿嚴的手腕,提小雞似的把他從地上提起來。


    “我是為了讓你不必下跪磕頭才去弄銀子的,你這樣我不就白幹了嗎?”她嚴肅道。


    阿嚴摸不著頭腦:“啊?”


    “錢對我來說並不珍貴, 但阿喜與尊嚴對你來說都很珍貴, 我可以用錢來換回你所珍貴的。最好你一樣都不要折損, 這交換才最值當。”


    葉憫微說得理所當然, 仿佛她隻是在說——用一文錢可以買兩個燒餅就絕不能隻拿一個。


    “所以你不要跪我。”


    阿嚴怔怔地看著葉憫微。


    葉憫微不知道這孩子怎麽突然要哭出來了。


    兩個人麵對麵大眼瞪小眼,滿室寂靜中,蒼術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隻覺得葉憫微這段時間散盡家財也確實學了很多人世間的道理。


    但是這道理也學得又正又歪。


    於是他幽幽地探出身,鄭重道:“錢不珍貴嗎?我覺得錢很珍貴,你怎麽不換點對你哥哥珍貴的錢來呢?”


    葉憫微看向他, 真摯道:“可是你本來就沒錢, 根本沒有失去的餘地, 又怎麽換回呢?”


    “……我妹妹真是好狠的心啊!”


    他們這番對話讓阿嚴掛在眼眶上的眼淚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這邊阿嚴在醫館陪著阿喜,葉憫微與蒼術便在醫館對麵的酒樓落座。自從花完錢後饑一頓飽一頓的蒼術終於得以享用美味佳肴,大手一揮點了一桌子菜。


    而不吃飯的葉憫微,則如願以償地去隔壁幹貨店買了柿餅, 捧著柿餅在蒼術麵前慢慢地吃起來。


    不得不說, 錢真是好東西。


    蒼術略微安撫了五髒廟,便舉著筷子,說起正事兒來:“按流民們的說法, 崇丹山火山爆發前後, 淇州安寧過很長一段時間。如此看來,淇州與嘉州的百姓失蹤事件是一人所為的可能性很大, 那時他去往嘉州,便沒有在淇州犯案。”


    葉憫微咬著柿餅, 含糊道:“嗯,而且他應該在豫鈞城裏,在滄浪山莊、州牧府邸或者淶陽王府。”


    蒼術舉在空中的筷子僵住,他看向葉憫微。


    葉憫微疑惑地回望他:“怎麽了?”


    “您是拿到那個人的生辰八字給他算了一卦,還是找到他的畫像給他相了個麵?”蒼術真誠地問道。


    “都沒有。”


    “滄浪山莊與官府找了他一年多都沒找到他,您是怎麽知道他在哪裏的?”


    蒼術唯恐葉憫微回答一句顯而易見,接著補充道:“勞煩您從頭到尾跟在下詳細說說。”


    葉憫微於是放下柿餅,從旁邊的果盤裏挑出幾粒瓜子來,一一擺放到桌上。


    “去除崇丹山火山爆發的那段時間,靈匪犯案的最短間隔為十天,最長間隔為一個月,一共在淇州犯案二十四起,犯案的地點分布便如這些瓜子。”


    葉憫微邊說邊在桌上擺了二十四枚瓜子,上為北下為南,拿筷子擋在一邊做海。蒼術瞧這瓜子的分布,比例和實際竟分毫不差。


    葉憫微繼續道:“靈匪既然頻繁犯案,那麽應當是有穩定的需求,且每樁案子對他來說獲利相當。利益在於人口而花費在於蒼晶,從他安身之所到達作案地點需要消耗蒼晶,從作案地點運人回到他安身之所也需要消耗蒼晶。”


    “我在崇丹山時研究過轉移術法的蒼晶消耗情況,其關鍵在於轉移的人數和距離。不過二者影響的比例不同,在轉移距離為十裏之內時,約每萬人消耗一顆蒼晶,轉移距離在十裏之上百裏之內時,每增加五裏一顆蒼晶便少轉移百人。百裏之上隨著距離增加,一顆蒼晶所能承擔的人數將極速下降。同時隻要啟動蒼晶便有大幅消耗,所以分次轉移也並不劃算。他若要獲利最多那麽……”


    葉憫微一邊說一邊拿手指當筆在每顆瓜子旁邊寫數字畫算式,真是筆走如飛揮灑自如。她說著各處失蹤人數分別是如何如何,它們之間的距離如何如何,它們將如何耗費蒼晶,又如何與離靈匪巢穴的距離相關,邊說邊在它們之間連線。


    她說得快速而流暢,仿佛確信對麵的人一定能聽得懂似的,連來連去劃來劃去,葉憫微將一粒瓜子放在它們之間,說道:“由此可以算出他安身之所的位置,大概是在豫均城。豫鈞城能隱藏大量人口的地方,隻有滄浪山莊,州牧府邸與淶陽王府。”


    蒼術盯著那顆瓜子沉默了半晌,吐出來一句:“您真是個好賬房。”


    葉憫微又拿起了柿餅,悠然地咬了一口,總結道:“數術是萬物之基。”


    從離開嘉州以來這一路上葉憫微從不向蒼術問卦,完全憑著她那奇異的腦子裏各種奇異的思維,以及聽來的消息來到此處。


    蒼術樂得清閑,有道是小卦怡情大卦傷身,破天機傷性命。他瞧著這事兒肯定不小,能不算就不算,他可是天下第一惜命的人。


    於是此刻蒼術嘖嘖讚歎,放下筷子舉手為葉憫微鼓掌,邊鼓掌邊說:“那您能算算他究竟想要做什麽嗎?難不成隻是為了賺個人販子的錢?這些人又被帶到了哪裏去呢?”


    葉憫微咀嚼的動作頓了頓,她瞧著那桌子上的瓜子們不說話。


    “您已經想到什麽了?”蒼術問道。


    葉憫微點點頭:“可是我不想說。”


    蒼術奇道:“為什麽不想說?”


    葉憫微真摯道:“我聽說做人最基本的禮貌,就是當別人不願意說的時候不要追問。”


    “……這不像是您會說的話。”


    “是溫辭說的。”


    “果然,那您是怎麽回答他的?”


    葉憫微誠實道:“我說我是個沒有禮貌的人。”


    蒼術沒忍住笑出聲來,他一邊夾菜一邊讚歎道:“夢墟主人還沒被您氣死,真是不容易。”


    顯然蒼術是個有禮貌的人,葉憫微不願意說他便沒有追問下去。兩人各吃各的,隻聽酒樓外傳來鑼鼓與絲竹之聲,葉憫微朝外麵看了看,說道:“我去外麵看看。”


    “好嘞,我吃完了去找您。”蒼術爽快應下。


    酒樓邊不遠處立著個高高的木製戲台子,台子下擺了許多長條板凳,板凳上已經坐滿了老老少少的百姓們,各個伸著脖子翹首以盼。來晚了的人隻能站在後頭使勁兒踮腳,總有不安分的人想往前擠,偶爾傳來幾句罵罵咧咧的爭論。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一片。


    葉憫微捧著柿餅站在人群之外,她問旁邊的人:“這裏一會兒要演什麽嗎?”


    “外鄉來的吧,不知道豫鈞城的風漪堂嗎?這可是全淇州最有名的曲樂班子,十番鑼鼓與三十六出舞戲那是一絕,咱這裏的達官貴人們辦宴席都以能請到風漪堂為榮,演一場聽說要這個數呢!”


    那揣著袖子的老爺子伸出五根手指,他指指那舞台:“風漪堂每三個月在明安台上義演一次,請全城百姓來看。有人就衝這個趕上百裏路從外州來一賞風漪堂的風采,你看最前麵幾排那些坐著的人,從昨兒早上就在這裏等了!”


    鼓樂聲起,舞台後的簾子被拉起。伶人們魚貫而出,一個個金衣白紗戴著銀麵具,仿佛天仙下凡,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與叫好聲。


    葉憫微慢慢咬了一口柿餅,在模糊的視野裏,金與白相融翩翩而舞。


    蒼術飽餐一頓從酒樓出來時,才發現外麵已經下起小雪,紛紛揚揚的雪白蓋了一條街。旁邊舞台上的演出熱鬧非凡,鼓樂聲悠揚婉轉,伶人的絕技引來一陣陣叫好聲,人群蒸騰起熱氣。


    他左看右看,終於在黑壓壓的人群後麵看見了葉憫微。葉憫微站在人群之外,長發與肩頭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她微微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舞台,眼神迷蒙又專注。


    三個月前她染黑了她的一頭銀發,如今風雪下,她的頭發仿佛又重歸銀白,隨風飄飛,像是長在人群中的一樹雪柳。


    蒼術正揣著袖子微笑著瞧著葉憫微,隻見一個討賞錢的風漪堂小童在人群中穿行路過她麵前。大概是葉憫微穿得略顯寒酸,他壓根兒也沒想問葉憫微討賞,然而葉憫微卻叫住那個討賞的孩子,從袖子裏掏出一錠銀子放進那他的鐵盤裏。


    那可是整整一錠銀元寶!


    這個要命的散財童子!


    蒼術頓時雙目圓睜,一溜煙衝過去,眼疾手快地把那銀元寶拿回來。


    “妹妹!錢可不是這麽花的!”


    葉憫微看向蒼術,蒼術緊緊攥著那錠銀子不鬆手,語重心長道:“妹妹,你給得也太多了!”


    葉憫微說道:“可是他們演得真好看。”


    小童仰頭看看葉憫微又看看蒼術,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朗聲說道:“沒錯,我們風漪堂是淇州首屈一指的班子,貴人們要看我們演出,賞錢比這還多呢!我們謹遵師祖訓誡每三月義演一次,這賞錢我們也是要捐給城裏的流民營的。”


    蒼術指著小童,對葉憫微說道:“你聽聽看,這錢還是捐給我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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