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珠腦子裏回想起昨日這句埋怨,尷尬地笑了兩聲。


    溫辭說完這句話便和野狼一起消弭在夜色裏。謝玉珠眨眨眼,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馬車上,對麵的蒼術正抱著包裹安然地看著她。


    謝玉珠鬆了一口氣,心說下次要跟她二師父好好說說,就說句話沒必要把她拉進夢魘裏吧,人嚇人嚇煞人啊!


    幽靜的樹林裏,前車的馬夫隨謝玉珠操控而勒馬,葉憫微便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蒼術十分自覺地跳下馬車與她交換。謝玉珠扶著葉憫微上了自己的馬車,滿眼期待道:“怎麽樣,你們關係有沒有緩和點?”


    葉憫微思索片刻,答道:“好像更差了。”


    謝玉珠揉著太陽穴靠在車門上,止不住地歎息。


    那邊蒼術悠然踏進溫辭的馬車,“土偶人”馬夫便一揚鞭子,車又重新開始晃晃悠悠地前進。


    溫辭在車廂右邊躺著,麵對車壁閉目養神,並沒有和蒼術打招呼。蒼術便去車廂左邊坐著,滿車廂尷尬的寂靜。


    大概半個時辰的沉默過後,蒼術仿佛沒話找話般道:“夢墟主人做噩夢了?”


    溫辭也不答話。


    “心想事成之地裏麵那位老人家,如今還在找你呢?”


    一瞬靜默之後,溫辭慢慢轉過身來,冷然道:“蒼術先生,你真是無所不知啊。”


    蒼術好整以暇道:“你在躲他……不,你是在躲命。命運這種東西,能躲得過嗎?”


    “你不也是在躲命嗎?”


    “或許躲就是我的命運呢。”


    “那麽我也如此。”


    蒼術微笑著搖搖頭,銅錢在他的手裏旋轉著,他說道:“您隱姓埋名已經二十餘載,可您到底是夢墟主人,關乎天下大勢,怎麽可能一直躲下去。你想躲,天下不會讓你躲,待在萬象之宗身邊,你更加無可隱蔽。”


    溫辭瞧了他片刻,淡淡地說道:“你如此神機妙算,怎麽盡說些廢話。”


    “你一早知道結局,還是踏上這條路了嗎?”


    溫辭轉過身去,不耐道:“睡你的覺,養你的生去吧。”


    第025章 寧裕


    夏日的辜赫群山, 烈日炎炎,草木蔥蘢,蒼翠掩映。這一連串連綿起伏的山脈中, 當屬崇丹山最為高大, 雲霧繚繞, 山上時有瘴氣, 地形複雜,入山者十有七八迷路不得回。而且神奇的是別的山都是尖尖的,這座山頂遠遠看去卻是平的,所以當地百姓奉此為神山,說山中居住著金神,輕易不肯讓人上山。


    如今的崇丹山腳下卻出奇地熱鬧, 圍著崇丹山的七八個小鎮上人滿為患, 又以最大的鎮子寧裕為甚。這些天寧裕的客棧家家滿客, 店家忙得腳不沾地,招了幾輪工人手都還是不夠。


    若問原因是什麽,當地人都不太清楚,隻是來的都是些能騰雲駕霧的高人, 好像是為了抓一隻白鹿而來的。


    “葉憫微的白鹿魘獸居然在崇丹山停留了半月之久, 聽說前日還在西邊兒出現過。如今各個仙門都派人過來布下天羅地網,我瞧著這次那魘獸肯定要被抓住了。”


    酒館裏喝酒的大胡子食客這麽說著,他發須濃密, 同伴卻是個高個子的禿子, 腦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禿子同伴嘖嘖感歎,意有所指地抬抬下巴, 示意街上走過的各門派弟子。


    “那還真不一定,仙門哪個沒有自己的心思, 還真能齊心協力?到時候必有一場混亂。”


    “還真能翻臉打起來不成?”


    “怎麽不可能,那可是葉憫微的魘獸!靈器和蒼晶的秘密都在裏頭,更不要說它還有葉憫微頂天的修為。得了它就能獨步天下,這麽個寶貝,撕破臉也得搶到啊。”


    大胡子頗有些幸災樂禍:“仙門三宗統管眾仙門如此之久,這次要變天嘍!你說扶光宗那策玉師君也真是坐得住,閉關多少年了,這麽大的事兒都不出麵。”


    “是啊,三大宗裏逍遙門甄副門主來了,白雲闕此前被林雪庚大傷元氣,這次還能派兩個護法兩個執事,十幾個內門弟子來。你看扶光宗,到現在都沒來什麽有名頭的人物,也不知是不是策因算出什麽來,他們另有打算。”


    “策因不是說算不到葉憫微了嗎?”


    “你信他……”


    這兩個人正在酒館高談闊論,隻見街道上浩浩蕩蕩走過一群褐衣家仆,前呼後擁,簇擁著一個紫衣的年輕男子。男子生得眉清目朗,木冠下垂著紫色發帶,腰間是纏枝葡萄紋的紫玉,背刻“紫氣東來”四個字。


    禿子有些諷刺地說道:“靈津閣的這個小輩可真是高調啊,聽說是眼下魘修成功的修士裏最年輕的一個,修為比得上百歲的大能,用牽絲術馭假人招搖過市,唯恐別人不知道他。”


    “我聽說半個月前,在青陽渡靈匪用牽絲術的靈器,鬧出很大動靜呢。靈津閣不是正追查嗎?”


    “早不上心啦,葉憫微的魘獸一出現,誰還顧得上那個,孰重孰輕誰不知曉?先前咱那個魘師盟會鬧得多大,謝家小姐丟了,靈匪和蘇兆青跑了,你看現在還有多少人提?”


    “這世道夠亂了,大家都跟著暈頭轉向的。不知道天上城有沒有派人來,那邊葉憫微也下山了,隻怕後麵會更亂哦。”


    “葉憫微現在有什麽要緊,她沒有記憶又沒有修為,普通人一個,連咱都打不過。下山隻有被人拿捏的份,能掀出多大風浪?”


    兩個人絮絮叨叨地聊著,酒館裏形形色色的外地人,這幾天聊的也無非是這些事兒。


    說來也奇怪,明明那魘獸是葉憫微的東西,甚至由她的記憶和精魄所塑造,但如今在所有人的口中,她卻好似成了普天之下最沒資格擁有它的人。


    被他們所議論的靈津閣弟子卓意朗目不斜視,並不在意路上行人投來的視線,微微揚著下巴,在一眾假人家仆中悠然前行。


    “卓意朗!”一道響亮的聲音傳來,隊伍最末端的那個假人轉過頭去,便看見路旁站著一個金衣太陽紋的秀麗女子。


    人群中的卓意朗這才回過頭來,回應道:“謝玉想?”


    謝玉想幾步走上來與他並肩而行,調笑道:“我聽人議論有個富家少爺帶了一群仆人浩浩蕩蕩走街串巷,一猜就是你。平日裏行走還操控著這麽多人,不怕你師叔罵你招搖?”


    卓意朗皺皺眉頭,似乎十分煩悶:“牽絲術法精微,需要時常操控維持感覺,稍有懈怠便會退步。師叔便是太過謹慎,嘴長在別人身上,別人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好了。”


    謝玉想笑出聲來,似乎他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她問道:“那偷了牽絲術的靈匪呢,我聽說他在冀州興風作浪,他的牽絲術用得如何?”


    “我剛追到線索就得了我師叔指令,奔赴此處。不過我看他留下的痕跡,那靈器裏的牽絲術實在太粗糙,若讓人以為這就是靈津閣的牽絲術,簡直丟我們靈津閣的臉。想來靈脈本就應該在人體內運轉,葉憫微違逆天道,在草木玉石上刻下靈脈,終究是畫虎反類犬,不僅拙劣還招致禍端。”


    他們邊交談邊往前走,陽光熱烈行人喧鬧,有一群小孩唱著童謠從牽絲假人之中走過。


    “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支,七子團圓正半月,除百零五使得知。”


    他們聲音清脆,手裏拿著糖葫蘆,還有剛剛摘下的金盞花,邊唱邊在人群中你追我趕,嬉笑遊戲。


    一個小女孩一個沒留神,直撞到謝玉想身上,懷裏的金盞花落了一地,糖葫蘆也掉在地上髒得不能吃了。


    她當即就氣惱得坐地大哭,那群孩子立刻把謝玉想圍起來,七嘴八舌地拉著謝玉想要她賠糖葫蘆,年紀小小卻十分團結。


    謝玉想蹲下來從口袋裏拿出幾個銅板,在他們麵前晃了晃:“我賠也無妨,你們剛剛唱的那孫子歌訣,你們可知是什麽?”


    小姑娘也不過七八歲的樣子,愣愣地看著她,她身旁稍大的男孩答道:“是算題。”


    “沒錯。”謝玉想把銅板放進男孩手裏,繼續問道:“那我把這歌訣裏的數字換去,有物不知其數,七七數之剩二,八八數之剩四,九九數之剩三。問物幾何?你們誰說對了,我買一整蘆棍子的糖葫蘆給他。”


    小姑娘旁邊的幾個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呼啦一下子跑走了,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裏。


    卓意朗歎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玉想,你貫愛難為人,怎麽連小孩也不放過?你拿鬼穀算考他們,他們怎麽可能算出來?”


    “不然意朗來替他們算?也算數的。”


    “我算不來,若論數術誰能比得上你們扶光宗……”


    “一百五十六。”一個稚嫩又稍顯猶豫的聲音打斷了卓意朗的話。


    謝玉想和卓意朗轉過頭去,隻見剛剛跑走的幾個小孩不知何時又跑回來了,帶頭的那個孩子高聲回答道。


    謝玉想和卓意朗都十分意外,盯著這孩子一時無言,這孩子的神情逐漸變得不確定起來,他局促問道:“對……對嗎?”


    “沒錯。”謝玉想把碎銀放在孩子手裏,詫異道:“是誰教你的?”


    他喜上眉梢,大喊道:“不告訴你!”


    沒想到這孩子還挺有脾氣,說不告訴就不告訴,拿了銀子便和他的小夥伴們一溜煙地跑掉,歡天喜地跑去買糖葫蘆了。謝玉想站起身來,和卓意朗一齊看那些孩子的身影沒入人群中,卓意朗疑惑地問道:“循霜前輩來了嗎?”


    謝玉想納悶:“沒有啊。”


    “除了他和策因道長,世上竟有人能這麽快算出鬼穀算嗎?”


    謝玉想搖搖頭:“至少我未曾見過。”


    “寧裕鎮上又來了高人啊……”


    此時在幾個轉角之後的一處僻靜院落邊,有個人正低頭專注地在地上塗塗畫畫。


    路的兩邊開滿了高高低低的金盞花,她身邊有一棵垂柳,翠綠枝條投下大片涼爽的陰影。她卻蹲在陰影外的陽光之中,一頭白發璀璨奪目,她抱著自己的膝蓋,另一隻手拿著一根樹枝,圍繞著她的大片黃土地上,已經畫滿了各種各樣奇異的符號與數字。


    她仿佛獨自活在自己的天地之中。


    這裏本是孩童玩耍的地方,很快喧囂又回到了這裏,滿載而歸的孩子們歡聲笑語,一支糖葫蘆被遞到了她麵前。


    “婆婆,你算對啦!這是你的份!”


    她並不抬頭,仍然在地上劃來劃去。


    小孩以為她沒反應過來,說道:“就是那個題目,七七數之剩二,八八數之剩四,九九數之剩三……”


    她抬起了頭,灰黑色的眼睛望向他,再轉向他手裏的糖葫蘆,似乎剛剛聽明白他的話。


    “有柿餅嗎?”


    她的聲音並不衰老,十分年輕好聽。


    “沒有,隻有糖葫蘆。”小孩誠實地回答。


    她似乎有點失望,放下樹枝從他手裏接過了糖葫蘆,慢條斯理地吃起來。一顆糖衣山楂在她口中破碎,齒間發出清脆聲響,雖然頭發白了,可她的牙口還是很好。


    小孩瞧了她一會兒,奇怪地問道:“婆婆,你在這兒幹什麽呢?”


    她抬起手,指向躺在垂柳下石階上的那個人,男子躺在陰影裏,枕著手臂睡得很沉,皮膚白皙麵容華美,發間的鈴鐺被花瓣所覆蓋。


    他的身上鋪滿了孩子們玩笑放上去的金盞花,如同蓋著一條金色河流。


    “等他睡醒。”她安然答道。


    第026章 神奇


    “哥哥是懶蟲, 大白天還在睡懶覺!院裏的狗叫三次了他都沒醒。”


    旁邊跳台階玩的雙丫髻小女孩插進話來,她正是剛剛掉了糖葫蘆大哭的孩子,如今拿了新的糖葫蘆便歡欣雀躍, 看不出半點哭過的樣子。


    “噓!”葉憫微舉起一根手指, 嚴肅道:“不要吵醒他。”


    “為什麽?”


    “他被吵醒了會生氣的, 而且會罵人。”


    葉憫微抬腳踏過自己畫的滿地符號, 也坐在了垂柳陰影下的台階上。她咬著糖葫蘆,又說道:“對他來說白天比夜晚更安靜,所以他在白天才能好好睡覺。”


    給她糖葫蘆的男孩並不明白,於是問道:“為什麽呢?大哥哥晚上幹什麽了?”


    “我們去崇丹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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