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發燒


    男孩被這個姑娘抱在懷裏, 鼻子貼著她的肩膀,草木的香氣蓋過血氣,陌生又熟悉。


    “你為什麽……回來了?”他低聲問道。


    那個姑娘托住他的手稍一離開, 扶上旁邊的木門, 刹那間從木門中生出枝條, 包裹著他們向上升去。那隻手隻是短暫離開, 很快又回到他的後背上,繼續把他抱緊。


    這個問題葉憫微也不知如何作答,或許謝玉珠會有更好的答案。


    她隻是在奔跑的時候回過頭去,看見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男孩,突然想起來謝玉珠的話。


    ——“至少他倒下去的時候,你得扶他一下吧?他摔下去多疼啊!”


    葉憫微說道:“嗯……雖然這是夢境, 雖然你所見的一切都是假的, 雖然它們殺你不死、傷你不痛, 但是……”


    她能說出無數個雖然,卻說不出一個但是。


    就像她並不理解謝玉珠為什麽要她去扶溫辭一樣,她也找不到能支撐這個“但是”的理由。她不明白這種行動的意義何在,明明無濟於事、多此一舉, 即便隻是舉手之勞, 也沒有做的必要。


    雖然不理解,但是她畢竟答應了。


    她答應過溫辭再“倒下去”時,她要去扶住他。


    “但是我決定, 要救一下你。”葉憫微如此回答道。


    男孩把頭埋進她的懷抱裏, 再次抱緊了她的脖子,默默地不再說話。


    血海呼嘯著衝過巨門, 攜著雷霆萬鈞之力而來,天地震動。巨門被那強勁的力道衝得前後搖晃, 生棘術長出的枝條攀著木門向上生長,此時也跟著劇烈搖晃。葉憫微一步沒踩穩便跌落下去,萬象森羅旋轉間,無數新生枝條伸出來接住他們。


    葉憫微抱著溫辭在枝條間撞來撞去,隻聽一聲巨響,最遠處的那扇門竟然被血水衝得鬆動,搖晃著倒下來。仍舊是高到看不到盡頭,如同山巒崩塌,壓在下一扇門上。


    一時間所有門一扇接著一扇轟然倒塌,瞬間便來到葉憫微與溫辭眼前,將她們一起壓入血海之中。頭沒入血海之時,葉憫微忽然聽見一個遙遠而蒼老的聲音。


    “回來吧……你答應我會回來……”


    “你要逃到什麽時候……你欺騙了我……巫恩辭!你該回來!”


    “你以為你逃得了嗎?你以為你能逃得過嗎!我會找到你的!等我把你捉回來……你就絕不可能再回到那個世上!”


    這聲音不斷在血海裏回蕩,仿佛在拉住人一直下墜。


    枝條頑強突破壓住他們的木門,一路生長上去將他們拽出水麵,葉憫微騰出一隻胳膊來攀住倒下的木門窗格,血海浸沒到他們的胸口,還在不斷上升。男孩跟著攀住木門,不斷地咳嗽著,從他口中吐出鮮紅的血液,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他嗆進的血水。


    “溫辭,你要醒過來!”


    危急關頭,葉憫微竟然條理清晰地分析起來:“這隻是個噩夢。你說你最討厭見血,昨日卻受傷流血,這大概是你夢到血海的原因。你說有人對你窮追不舍,所以你會夢見那個喚你回去的聲音。至於這些屍山、巨門我不知道來源,但它們都是你的幻想。總之隻要你醒來就好,你我都可以得救。”


    男孩怔了怔,他不再咳嗽,低著頭看著手下的木門沉默不語。


    在這個角度,葉憫微看見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細長的紅痕,寬約一指,從下頜一直延續到鎖骨。並不是傷口,反而像是胎記。


    她記得溫辭身上並沒有這樣的胎記。


    男孩慢慢抬起頭來,仿佛想起了什麽。他眼裏的恐懼和哀切褪去,隻剩一派純淨的黑,聲音平靜。


    “姐姐你搞錯了,我不是他。”


    “我不是他,我是他的噩夢。”


    葉憫微的眼睛慢慢睜大,眼裏映著男孩冷淡的神情,他說道:“我和這血海、屍山、巨門還有呼喊聲一樣。他醒來,我就消失了。”


    血海翻湧著,二人之間寂靜無聲,波濤一重一重漫上來,漸漸淹到葉憫微和男孩的下巴。葉憫微銀白的頭**浮在血水中,染上了紅色,她身上的顏色總是清淡,或許從未如此熾烈過。


    她眨眨眼睛,血水從她的眼睫落下來,滑過她的臉頰。


    她誠懇地問道:“那如果你死了,他就會醒過來嗎?”


    “如果是這樣,你後悔剛剛救我嗎?”男孩反問。


    “如果我後悔,你現在可以死嗎?”


    “為什麽是我死不是你死?”


    “你想要我死嗎?”


    “那他想要你死嗎?”


    “不知道,好像有時候想,大多數時候不想。”


    “你剛剛說你要救他,你會救他嗎?就像剛剛回來救我一樣。”


    “昨天我答應過了,如果他需要的話,我會。”


    男孩在此前的對話裏一直冷淡得出奇,聽到她最後一句話卻突然笑出聲來。他扒著木門,眼裏浮現和年齡不符的悲切的瘋狂,笑著笑著卻又哭起來,淚水衝淡血水,像是個真正的瘋子。


    然後他靠近她,漆黑的眼睛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那你要救他。”


    說完他將她往後狠狠一推,葉憫微被他推入血海之中,順著漩渦沉溺下去。老人的呼喚聲剛剛響起,便微弱下去,血腥和窒息感一瞬間達到頂峰。


    然後突然消失殆盡。


    葉憫微眨眨眼睛,向後退了一步。春末夏初溫暖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她麵前是一扇尋常的木門和空無一人的走廊。鳥鳴聲劃過窗際,她的影子投在門扉上。


    從影子推移的角度來看,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好像什麽都未曾發生過。


    她思索片刻,便伸手去推開那扇門。門後是狹小簡陋的普通客房,窗邊的床榻上側躺著一個身影,他蓋著被子緊閉雙目蜷縮成一團,陽光落在他的背上,照出他脊背細小的顫抖。


    葉憫微走過去蹲在他的床邊,伸出手去推推他的肩膀:“溫辭,溫辭!”


    他皺著眉頭把臉埋在床褥裏,並不回應她。葉憫微想把他的臉掰過來,手碰到他的臉頰時卻發現,那裏的溫度熱得驚人。


    她的手掌突然被抓住,溫辭慢慢轉過頭來看向她。他的眼睛隻是淺淺地睜開一點,昏沉而茫然,仿佛並未清醒,出奇的乖巧。


    她手掌下的臉頰熾熱得仿佛要融化,手掌上蓋著的他的手卻冰涼,指環與手串同樣冰冷。


    葉憫微立刻站起身來走到門外,邊走邊喚道:“玉珠,蒼術!溫辭好像病了!”


    溫辭看著她從門中走遠,那身影和血海裏抱著男孩奔過巨門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迷茫半晌之後,才重新把臉埋在被褥裏。


    “葉憫微……”他隻吐出個名字。


    平和得仿佛歎息,語氣竟是安心的。


    這一次入眠再無噩夢。


    溫辭在嘈雜中醒來的時候,視線裏一片昏暗,他身下的床榻搖晃著。他頭腦一片空白地看了一會兒那矮矮的屋頂,才發現自己躺在一輛寬敞的馬車裏,額頭上正放著一塊濕帕子。


    他的左邊衣領被拉開,露出胸膛上一指長的傷口,傷口似乎被重新清理過了。


    這條路不太好,車來回顛簸直教人犯暈想吐,想來葉憫微暈人也不過如此了,溫辭正想要起身便被一隻手按住。


    葉憫微的麵龐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她沒穿那灰色鬥篷,一身藍白相間的羅裙,銀發落在他身上,俯身仔細地打量著他。


    “你醒了?時間真準,剛剛天黑。”


    “聲音太響了。”


    “什麽聲音?”


    溫辭低低地說:“所有人的夢境。”


    世人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故而一入夜,方圓百裏內芸芸眾生的夢境就開始在他的腦子裏吵成一鍋粥。他平日裏還能和它們和睦相處,如今生病便力不從心,思維運轉便如在沼澤裏前行一般,拖泥帶水大費力氣。


    於是此時溫辭態度難得的平和,說話也有氣無力。


    放在平時,葉憫微肯定會立刻詢問剛剛那個奇怪的夢魘。她張張嘴,想起謝玉珠在她上車前千叮嚀萬囑咐,語重心長苦口婆心,讓她多關心溫辭的身體情況。


    於是葉憫微把到了嘴邊的問題咽下去,開始關心起溫辭的身體來:“你的傷口愈合之後又潰爛發炎了。大夫說你的身體十分怪異,傷口本是致死傷,不應愈合得這麽快。既然已經愈合了,就不該又潰爛得這麽嚴重。”


    一直到開完藥離去的時候,大夫都嘖嘖感歎,大呼匪夷所思。


    溫辭皺起眉頭,問道:“……你們請大夫來了?”


    “嗯。謝玉珠和蒼術去最近的鎮子上請的。她還買下兩輛馬車,說這幾日讓你好好休息,我們乘馬車往崇丹山去。”


    溫辭的目光轉向馬車的門簾,那裏依稀有個人影。


    “門外的馬夫?”


    “哦,那是玉珠操縱的土偶人。”


    “……她用得倒順手。”


    溫辭有些意外,繼而笑了一聲,說道:“謝家小姐終究做了靈匪,一往無前不知天高地厚,不愧是你葉憫微的徒弟。”


    頓了頓,他伸出手去勾葉憫微腰間的乾坤袋:“把袋子給我。”


    葉憫微把腰間的袋子解下來交到他手裏。溫辭從裏麵摸出一個白色藥瓶,把裏麵的丹藥倒進嘴裏。


    隻見他那傷口的潰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恢複,傷口周圍的皮膚甚至呈現出藍色的紋路,沿著他的經脈一路向四肢百骸蔓延。


    葉憫微驚訝地抬起他的胳膊,好奇地左右翻轉,端詳著他皮膚上的紋路:“這是什麽藥?”


    “當年你研究我時做的傷藥,隻對我有用。”


    “裏麵摻雜了蒼晶,在你的血液裏運行?”


    “嗯。你為了不讓我死花了不少功夫。”溫辭語氣平淡。


    她曾經重塑過他的全身經脈髒腑,以至於如今他的五髒六腑都不在該待的地方,重傷不易死,小病卻容易成大病。所以致命外傷不要緊,傷勢恢複時引起的炎症卻十分要命。


    也不知道她當年這般折騰真是為了給他治病,還是怕自己花樣翻新的各種研究會把他弄死,所以先給他塑個經得住折騰的身體。


    葉憫微一心隻對這藥感到好奇,俯身仔細觀察溫辭正在愈合的傷口。


    溫辭低眸靜靜地看著她,思緒藏在眼眸深處,他突然問道:“你回頭救我,是因為答應了謝玉珠要關心我麽?”


    他並沒有說得分明,但葉憫微明白他是在說夢境裏發生的事情。


    她抬起眼睛看向溫辭,誠實地回答道:“嗯,是的。”


    謝玉珠要是在此,怕是要捶胸頓足,恨鐵不成鋼地捂她大師父的嘴。


    溫辭卻並不失望,甚至不驚訝。他淡笑一聲,懶懶地抬起手臂擱在額頭上,疲倦地閉上眼睛。


    “果然是這樣,你連心意都沒有,還關個勞什子的心。葉憫微,下一次別救了。”


    “可是……”


    “你根本就不懂,也沒辦法為你所做的事情負責,救什麽救,多管閑事。”


    葉憫微望著溫辭,他的袖子掩蓋住他的眼睛,表情被遮掩看不清楚。他現在的態度如此雲淡風輕,仿佛那個噩夢裏的恐懼隻是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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