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想起來她是誰,抱著她的屍體,隻覺徹骨冰涼。她簡直是他漫長人生裏,遇見過最荒唐,最可悲的人。


    她對她保護的這個人一無所知。


    她不知道那個大雪紛飛的街頭,本該是她苦難的盡頭。


    隻要她在那裏再等上一炷香的時間,她失散的家人就會找到她。她本該和家人團聚,衣食無憂,飽讀詩書;嫁做富商之妻,夫妻和睦,兒孫滿堂,這一生榮華富貴,和樂順遂。


    然而那一切盡數煙消雲散,因為她視作恩人的這個人把她帶走,讓她與家人失之交臂。


    他不是她的恩人,他是她一生苦難的罪魁禍首。她所惦念的,她所感激的,隻是一場卑劣的偷竊。


    而他這場偷竊,終於在此刻迎來了豐厚的成果,她終於以自己的善良與孤苦,厄運與性命換取了他的生存。


    她居然說他是她的恩人。


    她居然說重新遇見他真好。


    錯亂顛倒,荒謬絕倫。


    “多年以來,我隻管算如何偷運續命。我刻意不去知道被偷走好運的人後來命途如何,以何種契機,輾轉地來填補我的生命。”


    “我以為這樣我就可以裝作一無所知,心懷僥幸、大搖大擺地活下去。”


    終於有一天,他與自己的罪孽狹路相逢,終於目睹了這鮮血淋漓的,他所摧毀的一個人的全部人生。


    他驀然看見這苟延殘喘的身軀裏注滿了他人的厄運,沉重得讓他不得喘息,無法前行。


    他恐懼這由他人厄運拚湊而成的人生。


    “從那之後,我便決心要還債。我找到那些被我偷取好運之人,將他們的運氣一一償還。若他們還活著,就補給他們這一世。若他們已經死了,就填給他們下一世。”


    “時至今日,我的債已經快要還完,就隻剩下她了。”蒼術輕聲歎息。


    荒野的夜晚萬籟俱寂,燭火跳躍,照亮破廟裏這一塊狹窄的角落,靜默地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不遠處座上殘損的佛像也低眉斂目,沉默不語。


    寂靜之中,謝玉珠率先打破沉默,她清了清嗓子,斟酌著慢慢說:“蒼術……蒼術大哥,雖說你做的不地道,但上輩子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現在我喜歡那種高大英俊威猛深沉的男人,不喜歡你這樣……”


    她說得十分艱難,仿佛在努力措辭。在話題往奇異的方向發展之前,蒼術及時地打斷她:“不是你。”


    謝玉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撫著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嚇得我是坐如針氈啊!不是我……那……難道是大師父?”


    謝玉珠滿麵疑惑地指向葉憫微,蒼術立刻製止了謝玉珠離譜的揣測。


    “也不是她。”


    謝玉珠奇道:“都不是,那你找我們幹什麽呢?”


    “我跟著各位,自然會見到她的。”


    溫辭探究道:“你想說你神機妙算,能改他人命數以利自己,如今卻不知道那個姑娘的所在,還要跟著我們嗎?”


    蒼術從容以對:“我自然知道她在哪裏。隻是菩薩畏因,凡人畏果,我要以最好的因果與她相遇。而跟著各位,就是最好的因。”


    溫辭目光深深,不置一詞。


    蒼術轉向葉憫微,主動問道:“萬象之宗怎麽一言不發,您對在下沒什麽疑問嗎?”


    葉憫微點點頭,說:“有。”


    然後她便開始了她的長篇推演。


    “你說你偷走這個姑娘的好運,以至於摧毀她的一生,這種說法並無道理。假使天機自有定數,便如在四邊設牆的冰麵上彈出一顆冰球,從它滑出的一瞬間開始行動軌跡便已注定。你隻是天機設在此處的一道固定的牆壁,它以某個方向撞向你,再經由你滑向下一道牆壁。你的選擇不是你的選擇,而是天機如此,事實上沒有人有選擇,她從出生開始這一生便已注定。”


    “假使天機並無定數,便如在廣闊無垠的冰麵上彈球,你隻是突然出現在她軌跡上的一麵牆,她撞上你然後轉向。那麽在她之後的滑行中,她還會撞上無數突然出現的牆,她在所有的碰撞中都未能徹底轉向,仍然落入了湖中的大洞中。這其中,又有多少歸因於你?”


    謝玉珠與蒼術一齊瞪大眼睛瞧著葉憫微,溫辭卻並不驚訝,隻是嗤笑一聲。


    葉憫微說完之後與他們麵麵相覷,似乎發現有些不妥,於是補上一句:“由此看來,我認為你對於她的影響,遠沒有你想象的那樣重大。”


    蒼術沉默不語,謝玉珠還適時地插了一把刀:“大師父,按你這麽說他這些年還債,不都白還了嗎?”


    蒼術的臉色青白得十分好看。


    葉憫微認真地在地上劃出一些符號來:“我說的隻是一種推論,這個被稱作天機的東西十分玄奧,若其中相互影響的因素部分固定部分可變……”


    她說到這裏,燭火正好燃到了盡頭,嗖的一下熄滅,悠悠升起一道白煙。破廟裏的光線頃刻間暗下去。


    蒼術好像終於解脫般鬆了口氣,欣慰道:“太好了。其實在下雙耳已聾,隻是會讀唇語而已。如今沒有光,在下便什麽都聽不見了,還是早點休息,養生要緊。”


    他說著就利索地躺在地上,便摸索著撈到旁邊的一堆幹草,撒在自己身上。很快便從那黑影裏傳來平穩的呼吸聲。


    “他倒是睡得很沉,不怕我們殺了他。”溫辭在黑暗中冷冷道,語氣仿佛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


    “他能睡得這麽沉,應該是算到我們不會殺他。”葉憫微答道。


    “大師父二師父,咱們真的要帶他一起走嗎?”


    “帶與不帶有什麽區別?他手指一掐就能找到我們。與其讓他落在別人手上來算我們,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我怕是上輩子把你葉憫微坑到家破人亡跟蒼術坑那丫頭似的,所以這輩子要管你的閑事!還有你!”


    溫辭越說越來氣,他憤憤不平地罵完葉憫微,怒氣一下子轉向謝玉珠:“你再叫我二師父,我就把你扔到地道裏,讓你順著台階滾回青陽渡去!”


    謝玉珠癟了癟嘴。


    月亮剛剛升起來沒多久,時間實在太早,遠遠不到要入睡的時候。葉憫微走出破廟坐在門檻上,靠著破廟的破門,戴上視石舉起牽絲盒。


    視野裏驟然出現藍色的靈力脈絡圖,浮在牽絲盒之上,複雜而精細,環環相扣。葉憫微旋轉牽絲盒,視野裏的脈絡圖隨之轉變角度。


    她很快把化形、感官傳遞、四肢控製等等每一部分拆分出來,再層層細分下去。這件事仿佛是她的本能,她幾乎用不著多少思考,依靠直覺就能分辨出來。


    萬象森羅裏所有的靈脈都疊在一起,靈活搭配可有萬千效果,但缺點在於錯綜複雜不好辯識。這種專注於一種術法的靈器,不同功用的回路一目了然。


    在這樣小的一個盒子上刻下如此複雜密集的脈絡,應該是溫辭的手筆。


    她在阜江城曾隨莊叔去過一家玉器行,見過那裏師傅做的微雕,可在桃核、甚至米粒大小的竹片上雕刻,圖畫栩栩如生,纖毫畢現。溫辭應當也可以做到。


    “真是一雙巧手啊,為何能這麽靈巧呢?經脈骨骼看起來也不比旁人多什麽。”葉憫微喃喃道。


    謝玉珠正坐在葉憫微旁邊,看著用來叫醒葉憫微的那本數術書,聞言她隨口道:“大師父您這話說的,好像想把巫先生的手砍下來研究似的。”


    受到了溫辭的最終警告,謝玉珠終於把“二師父”又換回了“巫先生”。


    葉憫微目光一亮:“對啊,可以這麽做嗎?不過……這樣裝回去的時候,可能就沒法像原來那麽靈巧了。”


    “……”


    謝玉珠由衷道:“大師父,您有時候挺可怕的。”


    頓了頓,她納悶地問道:“對了,今天巫先生裝死的時候,您也太冷靜了吧?您真不知道他是假死嗎?”


    “不知道。”


    “那當時您就不悲傷?不遺憾?不痛惜?”


    “沒有他找回魘獸確實會比較困難,也沒有更加了解我的人了,但總會有別的辦法……”


    “等等,我不是說這個!”


    謝玉珠沉默片刻,合上書開始認真和她大師父討論這個問題。


    “大師父,做人要講良心啊!您想想巫先生今天要真死了,那都是為了幫您啊,進一步說,他是為您丟了性命啊。”


    “我們之間有交易,按照約定他要幫我。”


    “什麽交易能比命還重要啊!沒命了什麽都幹不成了!誰能不怕死啊,大師父您能不怕死嗎?”


    葉憫微點點頭:“不怕。”


    謝玉珠睜大眼睛:“您不怕?您怎麽連死都不怕呢?”


    “為什麽要怕?死去就可以研究死後的世界,不過如今這個世界我尚且還沒弄清楚,確實有點遺憾。”葉憫微一本正經。


    謝玉珠捂住了自己的腦袋,她大師父為什麽總能把超出常理的東西說得那麽有道理。


    懷揣著絕不能被她大師父說服的信念,她試圖把對話掰到自己的思路上來。


    “不是……咱們從頭捋一下啊。師父,您和巫先生是五十年的朋友,這個您知道的吧?我看您是左撇子,卻用右手拿筷子吃飯。巫先生是右撇子,卻用左手寫字。您說這是為什麽呢?”


    不等葉憫微回答,謝玉珠就說道:“您一想就能明白,因為您早在百年前就辟穀不食,上昆吾山時恐怕也有十年不見碗筷了。大概是為了陪巫先生,你才重新吃飯的,所以你學他右手拿筷子,連執筷姿勢都錯得如出一轍。”


    “而巫先生是巫族人,他原本應該不識漢字,於是跟您學寫字,雖然右手便利卻用左手拿筆,字跡都您一模一樣。你們在朝夕相處裏染上對方的習慣,雖然您不記得了,但巫先生也是您生命的一部分啊。”


    “您再想想,以前沒有我,誰會在您打滾的時候,把會傷到您的桌椅擺設挪開呢?誰會在您思考入神的時候,念數術問題叫醒您呢?誰會在您心不在焉的時候扶著您不讓您摔倒呢?那個人分明是巫先生啊。”


    “您再看今天,他逃跑時候最緊張您,一直拉著您的手護著您。再看看我,巫先生完全都不管我的!”


    謝玉珠由淺入深鞭辟入裏,一番論述結束,斬釘截鐵道:“所以巫先生對您挺好的,他幫您除了交易之外更多是情義。如果您當真失去了他,應該傷心難過才是啊。”


    葉憫微點點頭,她讚同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謝玉珠喜上眉梢。


    葉憫微接著說:“可是我確實不傷心,也不難過。”


    “……”


    謝玉珠一敗塗地。


    她泄氣地彎下腰去,頭沉在手臂間,心說她大師父會和夢墟主人決裂不是沒有道理的。或者應該說他們能當五十年的朋友,真是奇跡。


    但是不管前塵往事如何,如今大師父巫先生再次同行,正是彌合傷痕,修複關係的機會。總得做出點改變,不能停滯不前,甚至重蹈覆轍吧?


    謝玉珠重整旗鼓,抬起頭認真地囑咐葉憫微:“大師父,咱剛剛說的這些話,您可千萬別對巫先生說。你得表現得在意他,關心他,他有事兒你也幫他一把。就比如今天,至少他倒下去的時候,你得扶他一下吧?就在你眼前,伸一下手的事兒,他摔下去多疼啊!你扶一下,他肯定會很高興的。”


    葉憫微麵不改色道:“他如果真死了,是不會疼的。”


    眼見著自己的徒弟的表情比哭還難看,葉憫微難得良心發現,補充道:“不過我會試試看的。”


    謝玉珠到此終於鳴金收兵,隻覺這一番勸說實在勞心勞神,她師父簡直是油鹽不進。說完她心累人乏,隻想早點去睡覺。


    然而她剛伸著懶腰走進破廟,一轉頭便看見了溫辭。


    他抱著胳膊背倚窗框,正站在大開的門扉邊,被破窗格分割的月光照了滿身,神情模糊不明。


    顯然剛剛她們說的話,他全聽見了。


    謝玉珠嚇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此刻她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今夜不僅大費心力,最終還白費了心力。


    這正是弟子幹活——徒勞啊!


    第022章 噩夢


    今日雖然溫辭成功“詐屍”, 但他到底是流了很多血,此刻麵色蒼白如紙,氣色差得十分符合詐屍這一傳說, 端的是一具美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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