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山巔之上的雲鶴,受世人敬仰,不沾塵埃。如今就像,一條狗。


    他是九州眼裏的神,降魔衛道,帶著逐雲宗走到如今的地位。如今,幾個剛入宗的小鬼都能踩著他的傲骨。


    沾滿血汙的手抓緊地上的塵土,留下斑斑血跡,咳出的血汙了素白的衣著。一向不喜形於色的他,那冷淡的神情上,終於浮起慍怒。


    他可以戰死,可以死在敵人劍下,可以身死道消,但絕不能,被此般踩著脊梁,做他們眼裏的狗。


    “真像一條狗啊,師尊。”他眸光微動,腦中恍惚浮起今夕的輕蔑與嘲諷。


    “真沒種,就這還仙尊呢。”旁邊弟子咂了咂舌,將他的發愣當成退縮。


    “你當如何?”另一名弟子同樣嘲諷,拽著沈清客往前拖,“人嘛,沒了那顆金丹,大差不大。”


    鎖妖塔的封印一瞬間打開一個缺口,在風口處形成一道漩渦,那弟子躲得老遠,伸著胳膊將人扔下去,便迅速關上封印。


    金色的靈光閃過一下,風平浪靜。


    “走了。”弟子輕鬆拍拍手,“不是我說,我看這仙門沒什麽神的,還不是踩高捧低那一套。”


    鎖妖塔內,一重寒霜,一重火焰。習慣寒冷後被熱意蠱惑,習慣灼熱後被涼意挽留。渾渾噩噩,有始無終。


    這裏不被光亮照拂,沈清客極速下墜,什麽也看不到。


    像是過了數個日夜一般,他於混沌中睜開眼。


    家中來了不速之客,無數裹著黑霧的魂體湧上前,圍著他轉來轉去,一探究竟。


    “邪了門了,這是沈清客?”一聲尖銳古怪的聲音響起,像哭叫的孩童,又像被割斷脖子的鳥。


    “誒?真的是沈清客,是沈清客那老東西!”男女混合在一起的混濁聲音道。


    “既然是沈清客,怎麽弄成這副鬼樣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風水輪流轉啊!想不到還能在這裏看見他!”


    “這老東西砍斷我一條尾巴,今日我要他的命!”


    “稍安勿躁,這麽些年了,我已經不記得過去多少年了!我勢要讓他也嚐嚐我受的折磨!”


    “我要挖了他的心,剝了他的皮,把他的骨頭嚼碎!”


    “誒?不過,這老東西為什麽會在這裏?早些年不是挺能打得嗎?”


    鳥妖兩眼一轉,一句話讓吵鬧的鎖妖塔寂寥無聲。


    看著奄奄一息的沈清客,她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左右審視。


    “怎麽樣啊,鳥鳥?”魚妖緊張地退後,隨時準備為可能發生的陷阱逃跑。


    鳥妖沉默半晌,給出結論:“我夜盲,朋友們。”


    “蠢鳥!”魚妖覺得自己被耍了一遭。


    “他現在比狗還像狗,應該沒什麽貓膩,我就不信這老東西這麽能忍。”


    “比狗還像狗,對啊,他的靈力呢?當年可是一掌能把我打殘呢。”


    “對哦,確實聞不到靈力。”


    鳥妖伸腳踩向沈清客還未愈合的傷口,看他痛得麵色扭曲,勾起唇,踩得更為用力。


    “神了,他沒有金丹。”


    “哈?這跟魚沒有翅膀有什麽區別?”


    “區別就是魚用不著翅膀,而他沈清客沒了金丹,就是廢人一個了哈哈哈哈哈。”


    尖銳刺耳的笑聲一重蓋過一重,鎖妖塔冰火兩重天內,鳥妖兩爪抓住他的肩膀,褻玩一樣地把他拋出好遠。


    鑽心的痛楚迫使沈清客清醒,他麵色煞白,斷了的肋骨伸出皮肉,劃過心肺。


    才步入恢複期的丹田,被妖物撕開,魚妖貪婪地飲下他的血。


    犬妖扒開他的胸膛,咬下跳動的半顆心,不知施了什麽妖術,讓他昏也昏不得,死也死不了。


    半昏半醒,他餘光瞥見另一個自己現身於角落,淡漠地旁觀,無動於衷。


    鎖妖塔裏,隻有他看得見他,他卻平靜地看著他受折磨。


    他也曾這樣看著今夕。


    今夕向他解釋了很久,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真相。


    他看著今夕,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初見時那個倔強隱忍的小姑娘。隻是愣神的片刻,她就被安上私通魔修等諸多罪名。


    毀掉她的,先是這口誅筆伐,還有他的漠視。


    而今,另一個他說:“如今的你,是你最瞧不起的廢物。”


    沈清客毫不理會。


    他又道:“若不接受我,你隻會死在這裏。”


    逐雲宗外風起雲湧,鎖妖塔裏,妖物們又開始新一輪折磨。


    “那個沒有金丹的廢物”這種稱呼,如今從今夕身上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藏書閣被人從外部破開,裏麵的人正掂量著酒壺,皺眉往門外看。


    寒霜降眯起眼,看著門外的人許久,笑出聲來:“是馮軒啊。”


    馮軒抬手,示意其餘人在原地等候,緩緩邁進藏書閣。


    “馮軒,師尊好像還沒死。”她半趴在桌案上,對他腰間的宗主符視若無睹。


    馮軒沉默地看著她許久:“你瘋了好些年,也夠了,這樣的你,太不體麵。”


    她傾斜著身子,笑出一聲來,像是一場戲演到荒誕諷刺的一幕。


    **


    今夕利落抽刀,手底的人抽搐幾下,徹底失力,頸上的血源源不斷流淌,染紅地上一片塵土。


    她飛身離開此地,從暗門回到胭脂鋪,稍稍整理淩亂的鬢發,故作等候姿態。


    待小廝將訂好的胭脂交到她手上,她便是多了個不在場證明,徒步回到燈下醉。


    她的屋子裏,總是有不速之客到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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