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史氏曰:“人不患貧,患無行耳。其行端者,雖餓不死;不為人憐,亦有鬼佑也。世之貧者,利所在忘義,食所在忘恥,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而何以見諒於鬼神乎!”


    邑有貧民某乙,殘臘向盡,身無完衣。自念何以卒歲?不敢與妻言,暗操白梃,出伏墓中,冀有孤身而過者,劫其所有。懸望甚苦,渺無人跡;而鬆風刺骨,不可複耐。意瀕絕矣,忽見一人傴僂來。心竊喜,持梃遽出。則一臾負囊道左,哀曰:“一身實無長物。家絕食,適於婿家乞得五升米耳。”乙奪米,複欲褫其絮襖,臾苦哀求,乙憐其老,釋之,負米而歸。妻詰其自,詭以“賭債”對。


    陰念此策良佳,次夜複往。居無幾時,見一人荷梃來,亦投墓中,蹲居眺望,意似同道。乙乃逡巡自塚後出。其人驚問:“誰何?”答雲:“行道者。”問:“何不行?”曰:“待君耳。”其人失笑。各以意會,並道饑寒之苦。夜既深,無所獵獲。乙欲歸,其人曰:“子雖作此道,然猶雛也。前村有嫁女者,營辦中夜,舉家必殆。從我去,得當均之。”乙喜從之。至一門,隔壁聞炊餅聲,知未寢,伏伺之。無何,一人啟關荷杖出行汲,二人乘間掩入。見燈輝北舍,他屋皆暗黑。聞一媼曰:“大姐,可向東舍一矚,汝奩妝悉在櫝中,忘扃鐍未也。”聞少女作嬌惰聲。二人竊喜,潛趨東舍,暗中摸索得臥櫝;啟複探之,深不見底。其人謂乙曰:“入之!”乙果入,得一裹傳遞而出。其人問:“盡矣乎?”曰:“盡矣。”又給之曰:“再索之。”乃閉櫝,加鎖而去。乙在其中,窘急無計。未幾燈火亮入,先照櫝。聞媼雲:“誰已扃矣。”於是母及女上榻息燭。乙急甚,乃作鼠齧物聲。女曰:“櫝中有鼠!”媼曰:“勿壞爾衣。我疲頓已極,汝宜自覘之。”女振衣起,發肩啟櫝。乙突出,女驚仆。乙拔關奔去,雖無所得,而竊幸獲免。


    嫁女家被盜,四方流播。或議乙。乙懼,東遁百裏,為逆旅主人賃作傭。年餘浮言稍息,始取妻同居,不業白梃矣。此其自述,因類申氏,故附誌之。


    恒娘


    都中洪大業,妻朱氏,姿致頗佳,兩相愛悅。後洪納婢寶帶為妾,貌遠遜朱,而洪嬖之。朱不平,遂致反目。洪雖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劈妾,疏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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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徙居,與帛商狄姓為鄰。狄妻恒娘,先過院謁朱。恒娘三十許,姿僅中人,言詞輕倩。朱悅之。次日答拜,見其室亦有小妾,年二十許,甚娟好。鄰居幾半年,並不聞其詬誶一語;而狄獨鍾愛恒娘,副室則虛位而已。朱一日問恒娘曰:“予向謂良人之愛妾,為其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今乃知不然。夫人何術?如可授,願北麵為弟子。”恒娘曰:“嘻!子則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為叢驅雀,其離滋甚耳!其歸益縱之,即男子自來,勿納也。一月後當再為子謀之。”朱從其謀,益飾寶帶,使從丈夫寢。洪一飲食,亦使寶帶共之。洪時以周旋朱,朱拒之益力,於是共稱朱氏賢。


    如是月餘朱往見恒娘,恒娘喜曰:“得之矣!子歸毀若妝,勿華服,勿脂澤,垢麵敝履,雜家人操作。一月後可複來。”朱從之。衣敝補衣,故為不潔清,而紡績外無他問。洪憐之,使寶帶分其勞;朱不受,輒叱去之。


    如是者一月,又往見恒娘。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後日為上巳節,欲招子踏春園。子當盡去敝衣,袍褲襪履,嶄然一新,早過我。”朱曰:“諾。”至日,攬鏡細勻鉛黃,一如恒娘教。妝竟,過恒娘,恒娘喜曰:“可矣!”又代換鳳髻,光可鑒影。袍袖不合時製,拆其線更作之;謂其履樣拙,更於笥中出業履,共成之,訖,即令易著。臨別飲以酒,囑曰:“歸去一見男子,即早閉戶寢,渠來叩關勿聽也。三度呼可一度納。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半月後當複來。”朱歸,炫妝見洪,洪上下凝睇之,歡笑異於平時。朱少話遊覽,便支頤作情態;日未昏,即起入房,闔扉眠矣。未幾洪果來款關,朱堅臥不起,洪始去。次夕複然。明日洪讓之,朱曰:“獨眠習慣,不堪複擾。”日既西,洪入閨坐守之。滅燭登床,如調新婦,綢繆甚歡。更為次夜之約;朱不可長,與洪約以三日為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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