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問均報給師傅,得到的答複是勉強能在南巢北高速口匯合。他沒有遲疑,立刻讓師傅往那個方向去。


    徐偉麗聽得一臉疑惑,問道:“小同誌,你這是要做什麽?”


    “我來接您,您找個地方下車,我馬上就過來,您的處境很危險。事故隨時都有可能發——”


    徐偉麗終於忍無可忍,掛斷了電話。


    這個人就算不是騙子,八成腦子也不大好使。


    她打量著有些吵鬧的車廂,司機坐得高高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身後的乘客聊著天,看起來精神頭很好。一邊賣票的女人端著盒子,挨個兒收著錢。


    這能出什麽事故?


    徐偉麗實在想不到。


    “我可不出市的啊。”出租車司機操一口南巢方言,“你這也沒說是要去高速啊。”


    薛問均從口袋裏摸出錢包,一股腦全部塞給司機,“我包你的車。現在,去高速口。”


    “你不是離家出走吧?”司機並沒有被輕易打動,反而更加謹慎,“這可不行啊,你——”


    薛問句手指生疏地在按鍵上寫著短信,聽了這話頭也不抬。“我家裏人坐錯車了,我得去服務區接她一下。而且我人就在你車上,跑不掉,你有什麽不放心的?”


    師傅還想再說,他又塞了好幾張紅票子過來,“師傅,沒時間了!”


    2.


    鈴聲不知道第多少次響起來,依然是熟悉的號碼。


    徐偉麗的興奮一次又一次地被衝淡,她無奈地接起來,“小同誌,你到底要做什麽啊?我現在好得很,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現在沒發生不代表之後就沒問題。小乖盼了您這麽多年,您不想讓她失望吧?”薛問均坐在副駕駛上。車子剛到高速路口邊停下,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錯過徐偉麗的車,“您現在到哪兒了?”


    徐偉麗心中歎氣,要不是因為他真的知道小乖的情況,她就要以為自己碰上的是騙子了。不過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就算不是騙子也是個腦子有毛病的。


    “謝謝你哦小同誌。你要是真的認識小乖,就幫我跟她說,我今天一定會接她走的。”她道。


    “阿姨,您多等一天,不會有任何影響!可如果您現在出事,就再也見不到您女兒了!”


    “小同誌,你講話真的好難聽。”徐偉麗也有點生氣,“我接我女兒關你什麽事情啊?你是不是丁建華找來的?你們真不要臉,說話不算——”


    薛問均控製不住地吼起來,“你會死的!你還不明白嗎?你會死的!”


    身邊的司機奇怪地望著他,心底毛毛的。


    徐偉麗也被吼得腦袋發麻,但是仍然堅定:“小同誌,我不知道你有什麽毛病。但是我今天一定要接小乖走的。好幾年前,我就答應過她,半年後接她,我算過了半年後是 12 月 14 號。06 年我就這麽說的,現在已經 09 年了,我晚了好幾年了,今年不可以再晚了。”


    薛問均愣住了,他喉結上下滾動著,忽然理解了她的這種偏執。片刻,他調整好呼吸和情緒:“你下車。我的出租車就在南巢北,你下來,上我的車,我送你,你不會遲到的。現在告訴我,你在哪裏?”


    “......”


    “阿姨,我不會騙你的。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小乖。我沒有辦法跟你解釋清楚發生了什麽,但我沒有說謊,是小乖讓我來的。”


    薛問均耐著性子,意圖打消她的懷疑。


    “她很想很想很想你,她一直想在你身邊長大,想跟你一起生活。她跟我說,她的夢想就是考上大學,隻有這樣,她才可以逃出來,才可以去找你。”


    “丁建華對她很不好,她要殺鴨子,要帶丁滔,她長了很多凍瘡,還是要幹活。那不是她的家,沒有人在乎她,她要為了自己的飯錢發愁,為自己的學費發愁。這樣的日子不會變好的,再過三年,五年,十年,很多年......您知道如果您沒有下車,十年後,她會過怎樣的生活嗎?”


    “從離開你以後,她沒有穿過裙子,沒有自己的房間。她不敢留長發,因為長了就會被剪下來賣掉;她不會掛號,生病了隻能去藥店買半板膠囊。”


    “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沒有人教她選衛生巾,她買成了護墊,弄髒了被子,被丁滔說是尿床,嚷嚷得人盡皆知;


    她羞於身體的曲線,不知道應該穿什麽樣的內衣,更不知道要怎麽反擊那些調侃和惡作劇;


    她不能不優秀,那樣丁建華會說她浪費錢,讓她別讀了早點嫁人;


    她又不能太優秀,她比丁海做得好,就會讓丁建華覺得沒麵子;


    她成績很好的,考了第一名,被老師招進競賽隊,但沒人出錢讓她去比賽,所以她隻能放棄;


    她喜歡上一個男孩子,卻沒辦法忽略家境的差距,自卑得縮進殼子裏;


    後來,她高考了,她成績一直很好,她想去北京,她喜歡的人也在那裏,但她去不了了,因為她沒有錢了。”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但是您知道嗎阿姨,她已經不記得你的樣子了。”


    薛問均抬起臉,眼角無聲地劃過濕潤,“我希望她可以過得很好。她失去的已經太多了,她不能再失去您了。”


    刺骨的寒風從窗外吹進來,車載收音機音量極小地報道著突變的天氣,似乎是為了貼合報道,天空上太陽明明正好,卻毫無預兆地下起了雪。


    電話那頭的人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剛過南巢北高速路口。”


    “我會跟上你。”薛問均對司機示意。


    出租車很快通過收費站,在寬闊的車道上行駛著。


    薛問均沒有掛掉電話,“您找個最近的地方下車。”


    徐偉麗走到前麵去,毫不例外地遭到了司機的拒絕。


    ——“這是高速,把你留這兒,我是找牢飯吃嗎?”


    薛問均拿過出租車裏的地圖,細細看著,很快鎖定一處:“豐嚴服務區。你在那裏下車。”


    徐偉麗應了下來。


    出租車小,在高速上行駛比大巴更占優勢,薛問均讓師傅放開了加速,視線一刻不停地找尋著。


    很快,那輛藍色的 20326 出現在了視線裏。


    這次不需要他多說,師傅已經一腳油門跟了上去。


    3.


    薛問均給手機換上一塊新的電板,再次撥通了徐偉麗的電話。


    “喂,阿姨,我現在就在你後麵。”薛問均手微微顫抖,越到這種時刻,越覺得緊張,“你再去跟司機說一聲,如果能停下來,我就在路邊接你,如果還是不行,那麽我們服務區見。”


    徐偉麗當然是不信他說的“自己會死”的話,配合也不過是為了那萬分之一的概率,但不知道為什麽此刻竟也奇異地緊張起來。她再次去問司機,仍得到否定的答複。


    “你急什麽,這不馬上就是服務區了嗎?我們一直在這兒停的。你要真想走,到時候下車就是了。”


    那是他們例來休息的地方。就算她不說,也會停的。


    “別掛斷。”薛問均緊張地摳著褲縫,“等我們見麵吧。”


    他表現得足夠奇怪了,這種要求反而很平常。


    徐偉麗回到座位上,從行李架上取下箱子,嘟囔道:“我真是豬油糊了心了,也不知道信你到底行不行。”


    “您不會遲到的。我說過,我希望小乖過得好,我知道,隻有您在她身邊,她才會好。”薛問均語氣篤定。


    “小同誌,你跟小乖很熟嗎?”


    “嗯,我們很熟。”薛問均道,“她救過我,所以這次輪到我了。”


    “啊,她救過你?危險嗎?她有沒有怎麽樣?受傷了嗎?嚇到了嗎?”徐偉麗緊張地問。


    “沒有受傷,嚇到......會有一點吧。”薛問均稍頓,“不過她還不知道,她已經救了我一次了。”


    在他對這個無聊透頂的世界失去興趣的時候,她忽然出現,把他拉出來,拉到陽光底下,然後將那個最有可能靈驗的心願送給他。


    車窗前,服務區的指示牌已經出現,司機提高聲音:“馬上到服務區啊,我們停十分鍾,上廁所的,買飯的,都下去啊。”


    徐偉麗鬆了口氣,站起身,握緊箱子。


    薛問均心跳逐漸平緩,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徐偉麗聽得分明,笑了聲,寬慰他:“小同誌,你別怕,結束了。”


    薛問均應了一聲,搖下車窗,接住一片雪花,喃喃道:“是啊,小乖會很開心的。”


    “我給她買了個史努比。”徐偉麗興奮道,“她小時候可喜歡看這個了,不知道她現在還喜——”


    急促的鳴笛聲驟然響起,刹車聲、碰撞聲、數不清的尖叫衝破平靜。


    出租車一腳刹車,立刻掛倒檔,油門踩得轟轟作響。


    薛問均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睜睜看著那輛變形的大巴車離自己越來越遠。手機聽筒裏那陣和煦溫柔的女聲已經消失,留下一串忙音。


    “停車。”他鬆開安全帶,不停拍打著車門,“停車,我要下車。”


    “你不要命了!”司機將車門鎖死。


    “我要下車!我要下車!”薛問均目眥欲裂,發瘋一般捶打著車窗,“停車!”


    4.


    紅色渣土車從撞向的是中巴車中段,直接將車擠到了橋下。車子碎片飛得到處都是,玻璃在腳下嘎吱作響,入目一切都是紅的。車窗已然全碎了,有的人稍好一些,拚命地往外爬,哀嚎求救聲不絕於耳。冒煙的發動機,嚇退了要上前幫忙的人。


    遠處一道人影狂奔過來,他不管不顧跑到車前,大喊著什麽。漸漸地,有更多人過來幫忙了。服務區的工作人員趕到了現場,立刻撥通了急救電話。


    徐偉麗好痛,痛到發麻了,她感覺到肚子上被紮了個孔,好像胃也紮破了,順著那個洞,不停地往外淌著剛喝下去的水。額頭也好痛,眼睛完全被血糊住了,隻能勉強睜開一條縫。


    手臂不知道被什麽卡住了,她動了動頭,脖子跟被刀片刮過一樣,饒是如此,她還是努力地往下看。


    徐偉麗眼眶一熱,冒出的淚水醃得傷口好痛,她好委屈。


    那個雪白的小狗玩偶變得好髒好髒。


    她應該相信小同誌的。她一早就該相信她的。


    怎麽辦,她要見不到小乖了。


    她好不容易攢夠的三十萬,好不容易丁建華答應放人的。


    明明隻要她到了就好了,隻要她把錢拿給他們,小乖就能回到她身邊的。


    就差一點點了。


    在那堆哀嚎聲中,她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那是今天一直在跟她說話的聲音。


    薛問均竭盡全力將人從車窗裏拽出來,可每一個都不是徐偉麗。他站上已經麵目全非的車身,眼前一陣眩暈,他已無法思考其他的了,他不知道徐偉麗在哪兒,甚至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隻能不停叫著她的名字。


    “徐偉麗!徐偉麗!”


    “我......我在這兒。”


    一道微弱的聲音響起來,女人滿頭鮮血,腹部紮著一大塊玻璃,腿被卡在座椅之間,動彈不得。


    薛問均聲音顫抖:“你別怕,我救你出去。”


    徐偉麗張了張嘴,她現在連發出聲音都很困難了。


    薛問均二話沒說,就往車窗裏鑽,被兩邊的工作人員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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