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遙想不明白。


    屏幕的畫質不清晰,尺寸又小,想看清楚東西比她的諾基亞按鍵機還要費勁。


    她抬頭,視線在房間裏逡巡著,很快落在書桌角落搭著布的台式機上。


    那是叔叔丁建華淘汰下來的電腦。配置太老,沒有 wi-fi 功能,連接不上網絡,但還能播放光盤。照理說,應該是不影響相機視頻導出的,而且說不定能查看屬性確定視頻拍攝時間。


    一頓操作後電腦順利開機,雖反應很慢,但多等一會兒還是可以正常使用的。視頻導入查看,屬性裏的時間欄顯示的還是亂碼。接著剛才的列表往下播放,不是什麽第一視角的風景就是些無聊的調試。


    丁遙看得發困。


    隨著夜幕降臨,視頻也播放到了 sd 卡裏的最後一個。這次終於有了些不同。


    5.


    畫麵整體偏藍,先是教學樓,之後一點點放大到路邊的梧桐樹,然後定格在某處。


    側對著鏡頭的小孩兒,瘦瘦巴巴的,頭發剃得很短,穿一身綠白相間的校服,身後碩大的背包幾乎要跌到腳跟,一瘸一拐地走著。


    像素模糊,但她認得出來,那是自己。


    確切地說,是剛來餘江的徐悅婉。


    手指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一種喜悅翻湧上升將她淹沒。


    那個刻意去忽略的期待正在一點點落實。


    沒等視頻播放完,相機上低電量的提示又一次跳出來,這次直接黑屏,不僅電腦連不上了,連剛才導入的視頻都統統消失了。


    這破電腦!


    她鬱悶地將相機放到一邊充電,隨手拽過張草稿紙,在空白處落筆寫下幾個名字。


    接著筆尖沒有停頓地劃掉一些,最後隻留下那一個。


    鏡子映出女孩清秀瘦弱的臉。


    她鬆了口氣,嘴角慢慢上揚,漆黑的眼中多了些朝氣。


    6.


    淩晨,突然下了一場雨,動靜酣暢淋漓,卻沒能驅散空氣中的悶熱。


    風扇不知何時已罷工停轉,丁遙被熱醒,斂著眉,臉上是驅散不盡的煩躁。


    她討厭下雨。


    又躺了會兒,還是捱不住,索性爬起來。


    雨點毫不客氣地砸在窗戶玻璃上,密密麻麻得像是一支軍隊。


    她在架子上翻出蒲扇,往回走了兩步,又定住,扭過頭。


    桌上那台充電的相機不知什麽時候竟打開錄像模式,鏡頭正對著她的書桌,而與其相連的電腦屏幕上竟也閃著微弱的光,似乎是在跟它同步畫麵。


    鏡頭對準桌子,紅棕色木地板,暗紋牆紙,漆黃書桌連著衣櫃,跟她房間裏潦草的水泥地、白牆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這段錄像並不是相機裏的任何一段,更不是 sd 卡裏的。


    起初丁遙並未意識到什麽不妥,隻以為是自己看視頻時漏掉了什麽,走過去預備關掉電腦。


    偏鼠標鍵盤突然失靈,按了半天就是無法關閉界麵。她伸手去按關機鍵,屏幕和主機也沒反應。


    她又蹲下去。


    連接電腦和相機數據線接口也像焊死了一樣,甚至包括電源插頭,任憑她怎麽用蠻力巧勁兒都不動分毫。


    這是什麽情況?


    她直起身,疑惑地看著屏幕畫麵。


    鏡頭裏有道身影走過來,逆著光,依稀可見是個少年。他背後牆上懸掛的數碼萬年曆數字欄壞了一塊兒,隻顯示著年月日——“2019·12·26”。


    十二月?


    現在明明才五月份。怎麽會出現十二月的錄像?


    丁遙不自覺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雖不信鬼神,但此時此刻也難免覺得毛毛的。


    骨節修長的手伸到鏡頭近前,將冷白的台燈旋得更亮。麵容清俊的少年在桌邊坐定,身前擺著一本攤開的筆記本。


    他低著頭,略微側身,英俊的眉眼在白光下愈發深邃,眼仁漆黑,周身透著種壓抑的冷淡。


    林川?


    不,不對。長相上像,但感覺又完全不一樣,而且林川的房間根本不長這個樣子。


    7.


    少年拿起手邊吸飽了墨汁的鋼筆,又扯過張空白的草稿紙,墊在手掌下,才去看那本子。


    幾乎是他低頭的同一時間,暗色中走出一個黑兜帽打扮的人。那人高抬手臂按了什麽遙控,接著突地衝過來,張開雙臂,似乎要給一個驚喜的背後擁抱。


    森寒的銀光一閃而過,呲的一聲,短促得像陡然掀起又熄滅的火苗。


    突如其來的變故叫人來不及反應,丁遙忍不住驚呼出聲。


    少年肩膀被押著往前,木柄抵上桌沿,痛覺更深一寸,薄刃一點點沒入心口,很快隻留木柄,再不見銀光。


    丁遙捂住了嘴,胸口一疼,手腳冰涼僵硬,仿佛也被一把刀紮住動彈不得。


    濕潤黏膩的血液像潮水般湧出,痛楚攪做一團將他壓垮,瞬間便抽走全部的活力。


    他張嘴想要呼吸空氣,卻是徒勞,翻上來的血液嗆得他喘不過氣來,順著嘴角奔湧。紅色滴落在紙頁上,開出一朵朵糜爛淒豔的花。四肢不聽使喚地抽搐著,掃落手邊的種種。


    稿紙、筆記、台燈、鋼筆……東西落在絨絨的地毯上,如同跌入吞噬聲響的黑洞。


    畫麵天旋地轉。


    丁遙冷汗涔涔,不敢再看,她跑到床邊,急匆匆地拉下牆上的電閘。


    房間瞬間黑暗,可切斷了電源的台式機仍在工作,主機風扇呼呼地轉著,像掐住脖子之後發出的急促呼吸。


    丁遙心跳得快要吐出來,慌亂、害怕、瀕死的恐懼身臨其境地應驗在她身上。


    體溫在此刻消失殆盡,手腳冰涼,一陣轟鳴聲直衝腦門,世界陷入寂靜,隻剩下耳鳴。


    她想跑,卻一點力氣都沒有,腳一軟癱坐在床沿,手指死死地揪著被單,一秒,兩秒……


    電腦屏幕上的畫麵仍在繼續。月色皎潔冰涼,將盈未盈的月影如同半闔起的眼眸,跟黑兜帽一起冷漠地旁觀著一切。


    被打落在地的鏡頭裏是少年那血淋淋的臉。那眼中的生氣迅速衰敗,連帶著原本的恐懼與不甘也散了去。


    鮮紅的液體重重地滴下,畫麵蒙上一層血色。


    少年瞳孔逐漸失去焦點,卻依舊對著鏡頭,就好像看到了另一邊正在“偷窺”的丁遙。


    他嘴唇張合,用盡力氣呼喊著,聲音斷斷續續,如同殘破的風箱——


    “救……救……救救我……”


    02.不需要


    1.


    ——咚。


    冰涼腥濕的液體滴在額頭,一道閃電劃過,半晌才追上來的雷聲,震得胸腔一陣嗡鳴。


    天邊泛著團模糊的光,屋子裏還是暗沉沉的,屏幕上折出慘白色,定格在那不甘而扭曲的臉上,接著又混成一團,重新變成房間裏的陳設:


    拉鏈壞掉的牛津布衣櫃、鼓起的牆皮、灰蒙蒙的水泥地、靠在角落的時鍾、牆上堂弟丁滔那張半裸的周歲照。


    丁遙按著飛快的心跳,不敢喘息。


    她臉色蒼白,膽戰心驚地伸手摸到電閘,燈泡隨之亮起。


    指尖一抹透明,還好隻是普通的水滴。


    仰頭看去,天花板上的裂縫更大了。雨水滲進來,在灰白的牆壁上蜿蜒出形狀各異的線條。正對著床上的那塊兒凝聚了一粒一粒的水珠,搖搖欲墜。


    丁遙站起身,彎腰握住床腳,用盡力氣將床往旁邊拉,像是在發泄著什麽。


    鐵架腳在水泥地上摩擦發出刺耳的怪叫,混著雨聲和水滴聲愈發詭異。


    終於她忍不住了,幾步衝到門邊,抱著垃圾桶幹嘔起來。


    吐完,眼前的紅色才驅散了開來。她大著膽子朝電腦走過去,上麵是相機鏡頭的實況。數據線輕輕一撥就脫離開來,電腦上的播放界麵也隨著相機的斷開而退出。


    剛剛詭異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場身臨其境的夢。


    可丁遙卻有種直覺——那不是夢。


    她真的看到了未來。


    2.


    窗外雨聲歇了,鳥鳴倏然劃破天際,屋外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


    丁建華那雙半拉子拖鞋的動靜配合著他壓抑的咳嗽,一如往常。


    裝水、打火,木屑快速燃燒,燒出焦味。菜刀壓過砧板,遠遠地,有種機械的麻木。


    木屑味道愈濃時,丁遙便起了床。


    沿著走廊放置的醃缸隱藏在朦朧之中,仿佛連綿幾裏。


    牙杯在臉盆裏晃晃蕩蕩,停在石砌的洗衣池邊。清涼的薄荷味牙膏入嘴驅散了倦意,也暫時蓋住了難聞的腥臊。


    簡單洗漱過後,丁遙穿上圍裙,打開烤爐開關,將醃缸裏處理好的鴨子一一勾好掛上。她扯了個幹淨的塑料袋罩住頭發,順手將牆角的紅色塑料大盆拖到院子中央。


    放完血的白羽鴨匍匐在石板上,血水流進地漏,留下一片猩紅。


    原本早已習慣的她,此刻腦子裏卻劃過另外一幅更殘忍的血色。一瞬間,厭惡翻騰,她又想吐。空空的胃裏反上來酸水,燒得喉嚨又癢又痛。


    燒碳的火爐上,茶壺在沸騰邊緣,拎起,略一傾斜,壺嘴裏流出的水冒著白霧蒸騰,像是熬製的高湯,澆在那堆鴨子上,帶出腐臭。


    丁遙抬腳勾來凳子,坐在盆邊,提著脖子將鴨拎起,熟稔地拔著毛。泡在熱水裏的手很快發脹,變得皺巴巴的。


    叔叔丁建華的烤鴨店開了有十年,而這樣的流程,在過往的十年裏,重複又重複,已成為習慣。


    太陽躲在雲層後,泄出的光透過玻璃天窗淌進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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