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筠對著她沉默了一會兒,道,“再也不想跟你玩了。”


    程似錦一笑:“太幼稚了,韓老板。”


    ……


    陸渺的腳步越走越快。


    他明明離開了那個房間,明明走出了那麵巨大的單向玻璃牆,但仿佛依舊有一團揮之不去的陰影籠罩在頭頂。他隻能急迫、再急迫,一刻不停地回到更衣室,將自己藏在更衣室的單間裏,對著貼在櫃門上的鏡子埋頭沉默。


    一路過來的動靜不算小。


    這裏是後台更衣間,會所的協作人員來往不停。隔音一般,能聽到外麵不大不小的議論聲。


    “真服了,程總好不容易來一趟,沒叫咱們任何一個,讓那小子去,他還給程總甩臉色。旁邊麗姐的表情一下子都變了你看見沒?”


    “那今年程總的年禮不會沒有了吧?”這間會所裏的男女占比各一半,這句話是一個女聲插入進來,“……雖然程總不怎麽叫我陪,但她大方又漂亮,每年還給我們送過年禮,就算沒錢我也不想惹她生氣。”


    “應該不會吧……”


    “也說不定……”


    “經理為什麽非要讓他去啊?他誰啊……”


    陸渺對著鏡子呆呆地看了片刻,將身上的衣服換下來穿回自己的。因為他本人不涉案,車房以外的私人物品沒有被調查,他所擁有的奢侈品能賣的全都賣了,身上這件是隨便買的,好像是幾十塊錢,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價格標簽,可還是慣性一般地沒有記住。


    在外麵更多人加入議論的同時,陸渺一把推開了更衣室單間的門。


    四周安靜了一刹那。


    他把換下來的衣服放回了櫃子裏,什麽都沒拿走,就這麽走了出去,沿著他過來的路離開。所有人都在無聲地看著他,到了門口,隻有經理站在那裏。


    經理的表情很費解,他覺得那根本不算是什麽親密過度的舉動,更談不上侵犯。而他對程總的動作似乎反應太大了一些。


    但他依舊保持著那種虛假的微笑:“我以為我們能共事很久。”


    “對不起,”陸渺勉強保持冷靜和禮貌,吐出幾個字,“實在幹不了。”


    經理就這麽看著他的臉,半晌都沒有說話,他的神情隱隱透出惋惜的意味,隨後跟他身後的一個年輕助教說:“送他回去。”


    第08章 08


    送他離開的是一個才接受培訓沒幾天的女孩兒。


    女孩兒走之前被陳經理叫過去說了幾句話,她帶著陸渺走過俱樂部後台的走廊,兩人一路無言,到了最後一個安全通道的標識前,她忽然說:“經理對你已經很好了。”


    她的臉上竟然有一絲豔羨。


    陸渺麻木地應了一聲,他的思緒還飄蕩在外,想著錢,想著醫院,想著弟弟,想程似錦的話究竟是不是真的……他還沒有時間去想支離破碎的其他東西。他顧不上。


    “你是不是還沒吃飯?”女孩神情靦腆,又意外地健談,“我看得出,你跟我們不一樣。會所的製服都是特別定製,貴得要死,借我個膽子我也沒脾氣往地上扔,我怕經理要我賠。……你之前是不是不缺錢啊,好像跟程總認識,我看到她跟你說話了。”


    陸渺的思緒依舊處在一片混沌當中。但他確實很久都沒有吃東西了,於是駐足下來,聽她說什麽。


    “這條街的餐廳都特別貴,但是走二百米再左轉兩次,那個巷子裏有便宜的小館子……”


    女孩兒的聲音越來越模糊。


    他太久沒有吃什麽東西了,從醫院接到的那通電話開始,整個人就像是一具沒有潤滑卻強行運作的齒輪,身體難以滑動,鏽跡斑斑。


    陸渺眼前一陣發黑,他企圖扶住旁邊的建築物緩和一下,但什麽都沒有抓到,眼前被一片漆黑占領——倒了下去。


    -


    傍晚過去,路燈的橘色光芒映照進車內。


    換班的張助理上車跟司機打招呼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是根據同事的消息,將能夠長時間起效的男性避孕藥掏出來,準備交給老板的新歡。她的手剛摸到藥盒,動作忽然頓了頓,目光看向坐在後座的程似錦。


    她換了件外套,洗過的長發還有些許微微的濕意,漆黑卷曲的柔軟發絲滑下肩頭,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沐浴露氣味。


    老板沒在裏麵?車為什麽停在這裏?


    助理視線下移,猛地在後座上看到另一個人。在程似錦的腿邊,一個腰身纖瘦的青年倒在另一側的坐墊上,碎發淩亂,臉埋在座椅的方向,看不出長什麽樣子,分不清是睡著還是昏倒。


    助理沉默了幾秒,說:“老板,玩暈了不送進裏麵……”


    程似錦的神情凝固一瞬,抬眼看向她。就這麽一個詭異的眼神,助理立刻發覺自己想錯了:“昏倒了?低血糖嗎?”


    “嗯。”


    特助身上什麽都有,她從包裏取出緩解低血糖非常有效的糖塊,還沒剝開包裝紙,旁邊這個昏迷了被抓進來的人就隱約恢複了一部分意識,頂著眩暈硬是爬了起來,因為不知道是車上,起身的時候“咚”得一聲撞到了車頂。


    這聲音聽著就痛。男人立刻蜷縮了回去,他跪在地上,冷汗滲透脊背,疼痛的叫聲隻露出一個倉促的氣聲,就被壓回了嗓子裏。


    他就這麽蜷縮成一團,天旋地轉,意識朦朧,疼得半天沒緩過勁兒來。


    特助把糖塊遞了過去。


    應該是暈得太厲害了。他甚至沒有力氣抬眼看一看是誰,發覺是糖的時候,用口型說了一句“謝謝”,放進了嘴裏,然後用力地咬碎。


    嘎吱。嘎吱。他咬碎嚼爛了,把甜的齁嗓子的一團碎塊咽下去。就像是有人一把將飄出去的靈魂塞了回去,眼前的天地終於不再晃動了。


    他睜開眼。


    麵前是昂貴的車內裝飾。


    陸渺愣了一下,轉過頭。旁邊坐著一個非常熟悉、令人渾身抗拒的側影。窗邊夜風吹過她微帶潮氣的發尾,橙色的路燈下方,暖光勾出一道雙腿交疊的曲線。


    程似錦的五官沉在陰影裏,看不出她的神情,隻望見了一雙明豔而又滲透著冰冷的眼睛。


    像是誤入了獅子的領地。


    “謝謝。”他的聲音還很幹澀低弱,但是說得飛快,然後又非常急迫、不知所謂地說了句,“對不起。”旋即轉身想要下車。


    但就在他麵前,剛剛充滿善意遞給他糖塊的黑衣助理卻馬上起身,反手關上了車門,車門自動上鎖,特助轉頭邁上副駕駛位。


    車門打不開。陸渺知道這種車的車窗根本不是用力就能擊碎的,估計連子彈都打不穿。他轉過身靠著後座的角落,強迫自己麵對著程似錦,兩人之間隔了非常寬的距離。


    程似錦的手搭在車窗邊,指甲輕輕地敲著窗邊兒。在帶著某種韻律的敲擊聲中,她平靜地道:“陸拂下個月的手術要花多少錢,四十萬?”


    他的神經變得非常緊繃。


    “你很怕我?”程似錦轉過頭看他。


    “不,”陸渺說,“我討厭你。”


    他的語氣太堅定。


    程似錦忍不住笑了起來:“挺好,我也沒想讓人人都喜歡我。”


    “讓我下去。”陸渺說,“你不是不做強人所難的勾當嗎?你不是講究什麽你情我願嗎?我不想跟你有什麽關係,也不想和你見麵,你放過我……我還有很多事沒做。”


    程似錦瞥了他一眼。他的臉色太差了,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遞過去一瓶水,抬了抬手腕示意對方接過,青年防備地看了她很久,才伸出手拿了過去。


    “京陽已經沒有人做那種生意了。”她忽然開口,“你就是把器官全摘了也賣不出四十萬,這個市場早就沒有了。當初頒布這項禁止法案讓專項組調查的時候,很多人都在暗地裏叫屈,對專項組恨之入骨……用錢能換到一切的世界,美好嗎?如果你覺得美好的話,你還有更多的東西可以出賣。”


    他攥著瓶身,緩緩擰開蓋子。


    “這條路上經常有紈絝子弟經過,不是林琮那種人,是完完全全把人劃分成三六九等、精神病發作的瘋子。他們不會因為你倒在那裏就避開,也不在意是壓斷了你的腿、還是壓碎了你的手。因為美好的世界可以用錢擺平一切……用四十萬買下壓斷你的那隻手,你會興高采烈的同意嗎?”


    陸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了片刻,他說:“難道你想買的就高尚嗎?”


    生命、健康、人格,固然殘忍。那麽用尊嚴和身體做交換,難道就格外高尚嗎?


    “怎麽可能……”程似錦輕笑一聲,她彎起眼,看起來十分溫柔,“我也是壞人的一員,你可以盡情地討厭我,可以覺得我是一個沒有底線的、卑劣的下流貨色,然後走投無路的時候跪在地上跟我說,求你了,把我的自尊和身體都買走吧。”


    她簡直是用一種揶揄的態度說的,一切都顯得那麽風輕雲淡。


    在平靜溫和的語氣之中,陸渺卻覺得周圍的空氣都仿佛愈發稀薄。他大口喝水,過度空曠的胃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液體變得異常抗拒,一陣陣收縮地疼,握著瓶身的手出了點汗,他再次用力抓住,指骨繃得泛白。


    路邊不停有豪車飛馳而過,在看到程似錦標誌性的車牌號後,紛紛減速慢行。


    車燈晃過他的臉。陸渺用手捂住胃的地方,徒勞得摁了一下開門的地方,車門紋絲不動。他埋頭咳嗽了幾聲,低血糖的餘勁兒還沒有消退,他忍不住幹嘔,嘴裏全是血腥味兒。


    沒有血色的唇被染得鮮紅。


    程似錦跟司機說了聲“開去醫院。”隨後問道:“你有胃病?這都會忘了吃東西?”


    他的發梢都在發抖,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想逃跑。陸渺實在不願意麵對她,不願意在這個人麵前如此地狼狽不堪,完全像一個隻能被放在展台上的花瓶、隻配被她挑選的商品。


    可是現實如此,他連一丁點沙塵的磨礪都經受不了,隻是長時間失眠和忘記進食,這具嬌貴的身體都能讓他吃盡苦頭。


    陸渺咬著牙,說:“我不去,你讓我下車。”


    程似錦的語氣變得冷淡了一些:“潰瘍引起的胃出血會讓人休克。”


    “我沒有錢。”


    “你要死在陸拂前麵嗎?”程似錦不輕不重地譏諷了一句,“陸公子,你連畫筆都賣了,還怎麽養活別人?”


    他沉默了片刻,嗓音幹啞:“我的畫本來也不值錢。你別拉我去永安長華,治不起。”


    程似錦抬手抵住下頷,她想起陸家出事之前,連母親布置的花廳裏都有幾幅陸渺的畫,色彩豐富,筆觸浪漫,立秋時她陪母親在香案上問卜,掛簽在竹筒裏搖晃碰撞的聲音中,回頭就是一幅很漂亮的獻瑞圖。


    值錢嗎?曾經應該是值錢的。陸家還在的時候,畫展上的每一個作品都被賦予了金錢塗抹的其他價值,那些拍賣會上,他本人從未出現過。


    程似錦說:“去最近的社區醫院。”


    司機愣了一下,把導航打開。


    他老實了,安靜沉默得像個啞巴。躲在邊緣,用袖口擦掉不小心弄到座椅內飾上的血。好在材質不怎麽沾,血跡就這麽被模糊地擦在他雪白的袖口上,滾成一片。


    過了不知道多久,或許是第四個信號燈的時候,他低聲說:“……謝謝。”


    程似錦沒聽清,她在簽助理帶過來的文件,名字飛舞地落在上麵,頭都不抬地說:“再重複一遍。”


    這是她常對下屬的語氣。陸渺以為這是什麽命令測試,或者服從性測試,可在這種處境下,他竟然沒有底氣像以往那樣堅定的拒絕。


    “……謝謝。”他又說了一遍,這麽簡單的兩個字,吐出來時連舌尖都隱隱發麻。


    程似錦的筆頓了一下,沒有看他,無奈地哼笑了一聲。


    陸渺轉頭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窗外光影交錯,大都市的繁華被拋在後麵,明暗不定的零星光源落在她的肩上,看文件時戴的金絲眼鏡從鼻梁上滑落了短短的一截。她沒有化妝,眼尾有一顆很淺、色澤很淡的痣。


    小拂喜歡的是這種人嗎?


    這樣惡劣、陰晴不定,擅自決定一切;毫不顧忌地將人放在手裏擺弄來、擺弄去,又偶爾流露出某種誘餌般的好心。


    她開誠布公地讓所有人都知道,咬上誘餌的代價是失去靈魂、明碼標價,卻又讓人以為自己會得到所有。


    小拂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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