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睡覺。”


    這四個字像一柄水晶玻璃做得錘子,外表燦爛地折射出光暈,結果一擊就將人的腦袋砸得粉碎。


    周遭的聲息都按了暫停鍵,直到陸渺徹底聽懂她在說什麽。他怔了怔,雙眼不由自主地睜大一些,從茫然飛快地演變至憤怒和羞惱。


    他豁然起身,遠離程似錦的速度像是逃離,這種逃離又很快被扼製,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冷笑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東西嗎?”


    程似錦從他不認識自己的時候就做好準備,朝著特助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身黑色正裝的女特助就立即走上前來,從隨身的皮質夾裏取出一張數額合適的支票,禮節備至地雙手遞給麵前的黑發青年。


    陸渺覺得更可笑了,他咬了咬齒根,心中湧起一陣受辱的怒火,他接過薄薄的這張紙,沒有看,鬆手任它飄落下去,踩在了腳下。


    程似錦的視線從下向上移動,最終對上一雙寒氣翻湧又怒火蓬勃的眼睛。她沒少見過對於金錢不屑於顧的模樣,視錢財如糞土、頗有骨氣的臉龐,大多數時候都是來源於金額不夠大、所以不能利落地收買;也有小部分真正清高自傲、不能出賣身體的人格,但麵對這樣的交易,他們常常猶豫、謹慎、飽受巨大利益前謹守原則的痛苦。


    用自己的手來衡量這種痛苦,是她一個掩藏在心底的幽暗癖好。她是一個純粹的商人、也是一個精明強幹又貪圖享樂的女人,她樂於用一根根標注著利益和價碼的絲線控製住人的四肢、軀幹,乃至於思維、想法,最終侵入對方的靈魂。這是對藝術興致缺缺的程似錦,為這個世界塑造出的藝術品。


    或許藝術品的名字可以叫“資本對人的異化”,她曾經不乏惡趣味地想。


    對方憤怒的眼睛反而讓她興趣濃烈,程似錦的態度出奇溫和:“你想要多少?”


    陸渺踐踏過那張紙,他伸手抓住女人的衣領,生著一枚淺淡紅痣的唇在她麵前動了動,吐出一截冷凝成冰的話語:“滾。”


    程似錦眯起眼。


    “你該找的是那幫下流貨色,你也跟他們一樣下流。”他的神情十分冷淡傲慢,眉目中透著不耐煩、透著一絲厭惡,“道德、規則、公正,有什麽是能束縛住你們這種人的嗎?給我滾遠一點,不要來惹我。”


    碎玻璃、支票,花窗下的月光。


    混雜著青年的惱怒、酒後凶狠放肆的話語,不加掩飾的厭惡。


    程似錦的興趣熾熱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地步。她抬手抓住對方扣緊衣領的手腕,陸渺被她的手指接觸後立即皺眉抽離,仿佛碰到了令人厭惡的蟲子似的。但他沒料到對方慣於健身和搏擊,掌心鉗製的力道一時居然不能掙脫。


    她緊握的動作牽扯到了指間的傷口。


    “放開。”


    “很討厭我這種人?價格不能衡量一切?”程似錦一動不動地說,“是你先伸手碰到我的,人對討厭的東西會提起觸碰的想法麽?……放心,我從來不強迫別人,隻喜歡你情我願的事情,但我也喜歡給一件東西標價,比如說,你這份尊嚴的價值。”


    男人猛地抽出了手。


    原本凝涸的傷口被撕扯開了,疼痛、過度疼痛,不知道是軀體上的,還是一個如此“色彩明豔”的女人所說的“包含灰度”的言論,讓他的精神產生被震動的痛感。陸渺感覺自己身上每一根血管都醞釀著一種被刺傷的、斷斷續續地疼,他從坐位邊拿起外套,掉頭就走,隻冷冷地拋下一句:“市儈得讓我惡心。”


    露台的紗簾被風吹得湧起。


    程似錦看著他的背影轉入燈光下,既覺得意外,又感到好笑。她轉頭問助理:“我讓人惡心?”


    張特助麵無表情道:“絕對沒有。”


    “因為我體恤下屬?”


    特助頓了頓,道:“因為您給我開六位數的月薪。”


    程似錦拋過去一個“我就知道你這麽說”的幽怨眼神。


    特助不接收眼神,隻細心地給她擦手。剛才那個男人手上有傷,明顯蹭到了老板身上,程似錦的儀容儀表也在她的業務範圍之內。


    這邊的動靜稍微一消停,不遠處的韓玉筠就忽然出現。她湊過來看熱鬧,卻沒見到程似錦的新寵,有點納悶兒地嘖了一聲:“怎麽著,碰壁了?哪路英雄人物能抗拒得了你?”


    程似錦抵住下頷,語氣頗顯無聊地道:“這話說得,我的錢比別人的香麽。”


    “我的程總,如果要出賣自己少奮鬥二十年,賣給上歲數的老頭子是什麽場麵,賣給你是什麽場麵?我都覺得有些人得賠你點兒,他們不值那個價兒。”韓玉筠補了一句,“而且被你養過的人大多數都腦子讓你寵壞了,居然不想跟你談錢,想跟你談感情——可怖啊,跟利益動物談感情。”


    程似錦:“那咱們倆的……”


    韓玉筠立馬變臉,親昵湊上來接過助理手上的活兒:“咱們不一樣啊,從小穿一條裙子長大的友情,別人穿褲子還有倆腿兒呢,你這不直接跟我心連心?男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嘛。”


    程似錦笑了笑:“那你見過誰裸奔的?誰跟你朋友,我是利益動物。”


    “你這人,嘴上的仇還真記啊。”韓玉筠一陣頭疼,“這麽難討好——得,想談感情的人來了。”


    她往側麵一讓,程似錦還沒看過去,一個人形就驀然貼過來半摟半抱地環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叫了聲:“姐姐。”


    “你不要我了嗎?”任澄緊接著說,“那個男的也沒有多好看……歡博的模特很多整過鼻子的。”


    程似錦沒在意,把手隨便地放在他腰窩邊,膝蓋頂了頂他的腿,說:“沉。”這個字一落下,聽話的雄性動物就縮回身體,從她身上挪開,抓著她的手用臉貼了貼掌心。


    “小任,你真是鬧騰得不得了。”韓玉筠笑著隨口說了一句,她看著特助撿起支票,注意到上麵踩過的痕跡,“脾氣還不小,叫什麽啊?”


    “你沒看見?”程似錦懶洋洋地歎了口氣,“剛才走出去那個。”


    “過去的人那麽多,我又沒仔細盯著你。”


    “嘴唇上有一顆紅色的痣,挺高的,頭發到後頸。看起來……不像個模特,像個藝術家。”


    韓玉筠愣了愣,半天也沒對上號,心說歡博娛樂有這號人物嗎?直到酒會結束,程似錦跟林家大公子短暫地聊了幾句,她才猛然想起什麽。


    “你說那個不會是陸渺吧?”


    程似錦跟林公子碰杯,淺飲一口,轉頭幽幽地看著她:“陸渺?”


    “是陸家的太子爺。”林公子聞言道,“怎麽了?他暫時在我旗下的歡博文化工作,今年春天走了兩個秀場……隻是因為愛好廣泛,來玩玩的。”


    韓玉筠樂不可支,抓著程似錦的胳膊大笑不已。她很少見到好友如此碰壁,這真是一件難遇的趣談,以至於失態到靠在她身上抹笑出來的眼淚:“小程總!你真是——你看上誰不好?陸家死了一堆孩子,能動彈的就他一個,你還要把他弄到你床上去!”


    程似錦抬手推開她在自己身上擦眼淚的臉,淡淡道:“你把我的衣服弄皺了,有礙它的尊嚴。”


    對麵的林大公子也笑了:“程小姐,他雖然是陸總和趙婉如夫人唯一健全的子女、也是陸氏集團當仁不讓的繼承人,但他本人對從商沒有一絲一毫的想法,不懂規矩,橫衝直撞,絕不是能陪你的人選。比起這個玩票性質的模特職業,陸渺更多時候其實都在辦自己的個人畫展,你也知道,搞藝術的人都比較敏感、不好相處。最重要的是,他不缺錢。”


    程似錦點頭道:“人不餓的時候都這麽有骨氣。”


    “有骨氣未必不好,體驗過饑餓的人會很護食。”林公子搖了搖頭,重新推薦道,“我本來想讓令慈最喜歡的那個華人模特見你,可惜你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程似錦聽完陸渺的現狀,思維已經奔逸地遊蕩出去很遠,她問了一句毫不相關的話:“他的畫很值錢麽?”


    林公子微笑道:“青年畫家會有很值錢的水準嗎?陸家請媒體炒作過,大多數時候,他畫展上的交易是為了避稅,‘藝術’和利益的交換,連他本人也不能做主。”


    第03章 03


    數日後。


    “你會遭報應的。”


    一條短信在屏幕上閃過。正在辦公的程似錦眼神停頓了一下,將手機遞給張特助。


    助理接了過去,記下陌生號碼,打了幾個電話之後靠近她道:“是之前您交往的一個小明星。”


    程似錦點頭。她沒有問是誰,因為她也記不住無關緊要的名字。


    在這幾分鍾內,短信一條又一條地湧入。


    “我恨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為什麽不回複我?”


    “程總,你不會不知道我是誰吧。”


    “寶寶,我們能再見一麵嗎?”


    “回我一句吧,求你了。”


    張特助看得眼角抽搐,將短信刪除,號碼拉黑,道:“他應該是想辦法用了長生的內網,不然是打不進來的。暫時給您屏蔽一下,稍後我會跟他接洽,後麵的事您不用煩心。”


    “長生”是指長生藥業。這是程似錦本人的生意,她用於工作的手機號碼可以用長生藥業的內網ip打進來。


    “真熱鬧。”程似錦拿回手機,低頭繼續看文件,指尖滑動到成本預算裏第二大項中的第四條,“也算是給我的生活調味了。”


    任澄被“辭退”之後,已經有一周時間沒有見她。這些天,程似錦過得繁忙又清淨,幾個項目的進展都在預期之內,前年玩票性質投資的影視項目意外爆火,紅透大江南北,連她伸手捧了一下的任澄,居然也算是半個演戲的苗子。


    商業中心的投屏上,偶爾也會見到那張臉。不過大屏幕上有些失真,讓人更加觸感真實的,是他被攥在掌中顯得格外柔軟的發絲,濕潤的額頭,從低處抬頭時舔掉唇邊黏液的微動作。


    程似錦對於男人的記性一向很差,能讓她記住這些,已經很了不起了。


    由於前年的投資成功,掛在旗下的雙全傳媒大放異彩,各類文娛公司的季度財報也在發布後就第一時間被打印了出來,相應的項目評估和分析有幸登上程總的辦公桌。不過在她翻看項目評估之前,一份報表特立獨行地被放在最上麵。


    程似錦瞟了一眼特助,輕聲念出來:“明日文娛?”


    張特助沉默地站在麵前,臉上露出思考開口方式的神情。


    “怎麽,有樂子?”她單手翻開,漫不經心地道,“人家可是文娛業的頂梁柱,手底下的大製作大項目不計其數。但凡投資製作都以億計,你不會隻是想讓我觀賞前輩的吧?”


    特助放棄矯飾,翻開重要的部分,直奔主題:“周總懷疑明日文娛的報表存在重大錯報。”


    程似錦目光凝滯,盯著她的雙眼,指尖輕輕地在紙麵上摩挲輕撫。


    “周先生在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工作時做過ipo項目、常有連續審計的大單,能力毋庸置疑。他的團隊曾經對明日文娛開展過審計工作……今年篩選合作方的時候,周先生陪同項目組考核了合作對象,結論很不妙。”特助將另一份文件抽出,放在旁邊對比用。


    “財務舞弊?”她吐出簡短的幾個字,“隱瞞公司現狀,進行更大一輪的外部融資,膽子夠大的,起死回生與卷錢跑路二選一。”


    話雖這麽說,但程似錦也能理解他們的膽子大。即便是公司高層有所授意,但真正逮捕經濟犯的時候大多數都是會計坐牢。這麽龐大的文娛業龍頭,哪怕是一具垂垂老矣的屍身,也有無數人趴在上麵貪婪地汲取血液,很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也未必願意宣揚……


    真實情況會不會更岌岌可危?


    程似錦拿起筆,筆尖在紙張上滑動出沙沙聲。她的腦海中構想出了一幅油畫般的場麵——一具龐大而鮮血累累的屍骨堆積在餐桌上,桌下是堆積如山的鈔票與名利。圍在桌邊的每一個人舉起刀叉,準備入場,分食享用這場饕餮盛宴。


    寫字的同時,她忽然幻覺般地想起一點新鮮的紅。


    柔軟的、青嫩的,誘人的……那麽一點似有還無的紅。似乎是落在誰的唇瓣上……唔,想起來了,他惱怒時抿緊唇肉,憤慨拒絕的場麵,唇上的紅痣就是如此鮮嫩清豔。


    程似錦搖頭笑了笑,聽到張助理說:“老板,我們手裏還有幾個……”


    “給合作人發郵件,你來寫,措辭不用太客氣,沒別的意思,就說跟明日文娛的項目,我們不幹了,讓他們自己多考量。對了,別忘了給韓玉筠也……算了,我回頭給她打個電話。”


    韓玉筠不經常看郵件。


    “明天早上我要跟雙全傳媒的領導層開個晨會,幫我重新確定一下工作日程。”程似錦說到這裏,忽然抬頭,“陸渺的聯係方式好查嗎?”


    沉著記下的特助怔了一下,隨即恢複一張無甚表情的臉:“私人號碼需要時間,畫室的號碼和工作接洽的聯係方式很快就能查到,林公子上次就給過了。”


    “好。”程似錦心情不錯,“能查到的所有聯係方式,找個相框裱起來放我桌上,免得我忘了。”


    ……


    “陸氏”、“陸家”,準確來說,是代指明日文娛的實際掌控者陸建業、趙婉如夫婦。


    以當前政商一體的結構形式,人們慣用姓氏來歸類資本家與政治人士組成的團體。兩人結婚三十年,先後生下三子二女,其中三個都年幼夭折。除了陸渺之外,另外一個唯一存活的孩子名叫陸拂,他的心髒功能嚴重不全,各項指標岌岌可危,常年生活在非常昂貴的私立醫院監護病房。


    陸拂住進醫院後,夫婦兩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兩人也斷絕了生育的念頭,更加將唯一一個、看起來厄運並未降臨的陸渺捧在掌心,格外縱容,隻要他平安長大,這對夫婦對他幾乎不曾加以安全以外的限製。


    從林琮的酒會離開後不久,林公子就親自打電話來代別人道歉。


    林琮說話很客氣,說得是:“程總不是有意冒犯你的,都是我招待不周。我手裏是有幾個人要介紹過去的,她誤會了。”


    雖然客氣,話裏話外的意思是“這不是程似錦的錯,你不能怪她,就當是我的錯算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馴服貓咪法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道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道玄並收藏馴服貓咪法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