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想過,若尤妲窈像自己那兩個嫡女般身姿纖細,相貌端雅便也罷了,或許會看在她這般懂事的份上,待她更好些,可偏偏她長相豔麗,身材豐盈,寡言少語,甚至連說起話來那綿軟的嗓音……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著錢文秀,這人並不是她的種,而是那賤人的女兒。


    嗬,庶長女。


    天知道這三個字這對當家主母來說,是個多麽恥辱的存在。


    天知道當年尤閔河將那個大著肚子的賤人領回家時,她有多忿恨。


    家主離開後,錢文秀複又坐回左首主位上,尤玉珍與尤玉嫻分立站在椅後,與廳堂中央的尤妲窈分隔兩端,涇渭分明,直到現在,三人才有時間好好打量她,隻感覺人還是那個人,內裏卻好像換了一個魂。


    錢文秀細細打量著她,心中覺得稀奇之餘,又莫名生了些忌憚,腦中極速轉了幾個彎之後,


    “方才那些話,是慧姨娘教你說的?”


    隻見尤妲窈微微頷首,上身前傾,一如以往般恭敬,


    “回大娘子的話,我方才從昏睡中轉醒,還未曾見過慧姨娘。


    女兒隻是心中不忿,不想要就這麽便宜了王家人。”


    也是,慧姨娘若有此等得心機,豈會這麽多年在後宅中都被壓製得動彈不得?


    錢文秀徹底打消了心底的顧慮。按照常理,因著尤妲窈惹出這麽多風波,總是要再狠狠處罰一頓的,最不濟也要去跪三天祠堂,可念著她被人冤汙病體未愈,又從王家手中要來了五千兩銀錢,錢文秀打算暫時放過,揮了揮手將她打發了出去。


    萬物勃發,春陽正好,習習微風穿堂而過,遠方傳來悅耳的鳥叫聲。


    錢文秀一掃前幾日的陰霾,隻覺得心情格外愉悅,她嘴角上揚,先是望了望那紙靜置在桌上由王順良親手簽下的結款文書上,然後回頭朝兩個嫡女笑道,


    “今年春日的衣裙都還未做吧?幾日後,我命流光閣的裁縫上門來,用最好的料子給你們量身定做,想做多少套,都使得。”


    廳堂院外,一片綠意盎然,爬山虎順著牆根飛快生長,覆蓋得幾乎看不牆麵的底色,垂花門後的一片綠蔭之下,站了個美貌婦人。


    她素衣銀釵依舊難掩姿色,豐胸盈臀,獨有些成熟的韻味,此人正是尤妲窈的生母慧姨娘,她哭得眼皮高高腫起,正伸長了脖子朝廳堂門口望,女兒跨出院門的瞬間,暗淡的眼神中出現了絲光亮,立馬迎上前去,哽咽著小心翼翼問道,


    “……王家人沒有為難大姑娘吧?”


    尤妲窈聞言心底不禁湧上些酸澀。


    她本是姨娘十月懷胎受盡苦楚生下來的女兒,可因剛落地時就被錢文秀抱在身前養了七八年,身旁的婆子女使沒少在身前說酸話詆毀姨娘,所以她先入為主心底生了隔閡,哪怕後來回到姨娘身邊也不願同她多待,以至於到今日這般生分,姨娘隻敢依著規矩喚她一聲“大姑娘”。


    尤記得上一世,自她被送回潭州,姨娘就鬱鬱寡歡憂慮成疾,沒捱過幾個月就去世了。


    重生一次,她不願再母女離心,重蹈覆轍。


    “三日後,我王家再無瓜葛。”


    尤妲窈跨下石階,主動上前牽過了慧姨娘的手,不僅將那日發生的事情解釋清楚,還將方才在廳堂中發生的一切都盡數說給她聽……


    向來冷心冷性的女兒忽然間這般親厚,慧姨娘略微有些不適應,被牽住手的那半個身子瞬間都僵住了,可轉念一想也明白了,到底是血脈相連,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女兒必定是因為這接連不斷的禍事,徹底想清楚了,這個世上到底誰才是真心待她好的人。


    慧姨娘一時間有感而發,愈發哭得厲害,澀著嗓子哽咽道,


    “你若不是個庶女,哪裏會吃這麽多苦受這麽多罪?都是姨娘拖累了你,都是姨娘的錯……”


    在慧姨娘看來,那樁醜聞之所以發酵到滿城風雨,皆因尤妲窈是個庶出。


    就因慧姨娘身份卑微是個妾室,所以尤妲窈自小就受嫡母打壓嫡妹欺辱,哪怕議了親,王家人也看準了無人為她出頭,向來是頤指氣使予取予求,若她是個嫡出的,當家主母會容許王家人這般猖狂麽?


    且那日在房中的不是尤妲窈,而是尤玉珍或者尤玉嫻其中任何一個,錢文秀說不定當場就拿出了當家大娘子的決斷,當時就封鎖消息控製輿論,當著滿堂賓客的麵將事情查清楚問明白,豈會像今日這樣,事事慢一步,惹得全家都成了滿京城的笑話?


    由此可見,錢文秀在後宅中對待子女不僅一碗水端不平,應對此等緊急情況,也無能不作為!


    慧姨娘努力壓住心中的怨恨,攥著巾帕擦了擦眼角的淚珠,努力控製情緒,擠出一個淡淡的笑臉來,


    “……尤家和王家無論哪個都靠不住,可窈兒莫要擔心,咱娘倆以後也不用擔心沒有依靠了。


    你可還記得你舅父?當年我抬入尤家生下你後,你舅舅就上戰場參軍了,這些年也立了些不大不小的戰功,昨兒個我收到來信,信上說他接連打了好幾場勝仗,已得獲重任升為四品明威將軍,朝廷還特意封了爵位,恩賞了宅子,他們不日就要舉家搬遷到京城,算算時間也就這兩日到,待你舅舅入了京,便不怕無人護著我們了……”


    這個舅父母親常常提起,他三不五時會回京述職一趟,尤妲窈上次見他還是四年之前。


    不過她記得上一世在潭州被囚禁時,曾收到過舅父傳來的一紙書信,他讓她莫慌莫害怕,待時機一到,他必回趕往潭州將她解救出來,可惜她還沒有等到,就遭遇匪亂落井而亡了……所以對於依靠別人這件事兒,尤妲窈內心並不抱有什麽期望,隻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慧姨娘繼續絮絮叨叨說著,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今日王家人不是答應給五千兩補償麽?這些銀錢分文不動,今後全給你充做嫁妝,等風頭過去了,我再讓你舅父在軍中給你尋個家風清正有抱負的英武好兒郎,你舅父他如今官高祿厚,比你爹可強上不少,這些年走南闖北的想必看人也準……姨娘啊,就等著你能配得一門好婚事,今後與夫君琴瑟和鳴,相愛一生。”


    願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


    現在外頭但凡提起尤妲窈這三個字,所能聽到的都是汙言穢語,嘲弄恥笑,全京城的男子全都對她唯恐避之不及,哪裏會有什麽英武好兒郎從天而降來娶她?尤妲窈之所以問王家要銀錢,便是覺得哪怕今後嫁人無望,也有這筆銀錢傍身,哪怕去做個小買賣,能安然度過一生罷了。


    尤妲窈沒有戳破慧姨娘的幻想,也不敢想將來會是什麽樣子,隻完全聚焦在立馬能落定的事情上,她沉了沉眉,


    “可就算王家如期把銀子送來了,怕也是連一個銅板都不會交到我手上……”


    慧姨娘福至心靈瞬間明白了她的顧慮。


    在巨大的利益麵前,人性容易隨著貪欲而扭曲變形,五千兩不是一筆小數目,難免不會有人動心思,而尤家家宅中最有動機有理由有手段,且恨毒了她們母女二人想要貪墨這筆巨財的,唯有一個,那便是當家主母錢文秀。


    慧姨娘眉尖微蹙,攙扶著女兒的指尖驟然緊了緊,


    “你曆經磨難才換回來這些傍身錢,姨娘必會幫你好好守著。


    誰若想動,我同她拚命。”


    重生一世,許多事情都並未完全平息,還有許多隱患沒有消除,它們如線團般絞在一起,根本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尤妲窈本就身體不適,應對完今日諸多的繁雜後,已是心裏交瘁,回到清霜院後先是喝了一小碗米粥,半個時辰後後慧姨娘又端來了碗說是能清熱解淤,抗毒強體的湯藥,她服用完隻覺一陣困意襲來,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她靜躺在榻上,稍稍偏了偏頭,順著微開的窗戶朝外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銀光燦燦的璀璨銀河……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終於感受了絲輕鬆和愜意。


    所以悲劇不再上演了吧?


    她已拚盡全力還原真相,也讓過河拆橋的王家付出了應有的代價,所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所以她必然不會再被攆去潭州那個鬼地方了吧?


    在潭州的那段日子,是尤妲窈生命中最灰暗的時光。


    老家的人示她為恥,隻將她關在了間窄□□仄的院裏,給的是最下等的吃食,送的是最單薄的衣物,饑餓寒冷她能忍受,可忍不了的是常有人爬上牆頭對著她砸石頭,更有聽聞了她香豔事跡的好事者,專門尋到院外來說些不能入耳的汙言穢語。


    沒有人同她說話,沒有人相信她是冤屈的。


    那樣每時每刻都擔驚受怕的日子,她再也不想過了。


    ……


    正這般想著,此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窗紙上人影極速移動著,最終停在了屋外,哐啷一聲巨響,木門被人從外頭猛力踢開,尤妲窈從榻上支起半個身子朝門口望,錢文秀身前伺候的張媽頭一個闖了進來,後麵還跟著好幾個婆子女使。


    還不待尤妲窈說話,張媽一年冷肅,語氣森寒張嘴道,


    “就在方才,誣陷大姑娘的那名小廝在柴房忽然暴斃。


    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死無對證,無法將魁首壓去官府定罪,便無法平息這樁令家族蒙羞的醜聞,依著當家主母的意思,此事皆因大姑娘而起,但凡你在京中一日流言便永不能平息,不如大姑娘先回老家潭州暫避風頭。”


    “大姑娘放心,這碗迷藥藥效很快,亦無痛苦,你隻需睡一覺,再睜眼時便已到潭州了,老奴已經派人先去打點好一切,大姑娘隻管安心上路……”


    第四章


    “大姑娘,大姑娘你在哪兒……”


    綠意盎然的山林中,葉影閃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披著淡青色薄氅的女子正在搏命飛速奔跑,就算摔跤了也顧不上疼痛,立馬站起身來繼續跑,呼嘯的風聲順耳而過,衣裙上已經沾滿了泥汙,可尤妲窈根本就不敢停,直到不知跑了多遠,再也聽不見身後車夫的呼喊之後,才終於停了下來,捂著胸口扶著樹幹大口大口呼氣……


    或許是那碗迷藥的藥效沒有那麽厲害,又或許是慧姨娘提前讓她喝了碗抗毒強體的湯藥,總之尤妲窈並沒有一覺昏睡到潭州,她在半路醒了,也得虧她是個不甚重要的庶女,錢文秀隻調派了個年老體衰的車夫送她回老家,甚至自信到連她的手腳都沒有綁,所以得以讓她瞅準時機,趁著車夫半路方便的時候,逃了出來。


    猛力朝前奔跑的同時,那個小廝暴斃的消息,也一直在尤妲窈的腦中揮之不去。


    分明昨日下午提審他時還好好的,怎麽當夜就死了?這死得未免也太過湊巧蹊蹺,其實就算是將那人送去官府,造謠惑眾也就判流放十年,他總不至於畏罪自殺,可若不是自殺,那便是他殺?可又是誰會對他動殺心呢?


    尤妲窈實在是想不通,也想不透,且現在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現在更該擔憂的,是到底該何去何從。


    若是再次折返回尤家,必然會被錢文秀故技重施,針對攆走。


    那若不回尤家,又還能去哪兒?


    這天大地大,竟找不到個可讓她容身之處,一股濃厚的悲涼感湧上心頭,不由覺得酸澀不已…


    一個身無分文,相貌出眾的女兒家,去哪兒都是死路。


    還不如殺回京城,再博一條生路。


    那碗迷藥是半夜灌下的,現在太陽剛剛升起,馬車並未來得及走太遠,所以她現在所處的位置應該是在京郊,由遠處隱隱傳來的鍾鳴聲判斷,她離京郊的通天寺應該不遠,不如順著鍾聲的方向找到通天寺,再與寺中的出家人借輛馬車回京。


    山林中常有猛獸出沒,尤妲窈也不敢停留在原地多歇,順著鍾聲朝前走了不到小半個時辰,就望見了條可供車架通行的羊腸小道,尤妲窈此時已是又累又餓,疲乏不堪,可透過清晨的迷霧,越過重重山巒,遠遠望見了通天寺的塔尖的瞬間,又重新振作起精神來……


    此時隻聽得身後傳來一陰寒梟梟聲,


    “隻怕你走不到通天寺了。”


    仿若蟄伏許久等待時機的毒蛇,終於按耐不住,像獵物吐出了三角蛇信。


    猝不及防間,尤妲窈被嚇了一跳,身上的雞皮疙瘩是瞬間被驚起,她隻覺得這聲音格外耳熟,捂著胸口回頭望,竟望見了張原以為此生不會再有幹係的臉。


    “王順良?你為何會在此處?”


    王順良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即將手到擒來的獵物。


    他並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隻嘴角歪斜笑了笑,


    “就是因為我在此處幫你混淆車夫視聽,所以你才沒有被抓住,所以說起來…你很應該謝謝我才是。”


    鄉野山道,綠鬱山林,美麗少女踽踽獨行煢煢孑立,山風微微吹起薄氅的一角,顯露出氅下被隱藏著的玲瓏身姿……可配上她臉上驚懼萬狀的神情,倒顯得格外悚然。


    原本打定了主意的王順良,此刻莫名生了絲憐香惜玉之心,他朝前走近,伸手想要幫她撣撣氅衣上的塵灰,語意輕柔,


    “跑了這麽久,累不累?”


    因此人的出現過於意外,尤妲窈眸光震動著呆楞了幾瞬,反應過來後更是被嚇得連連後退,衣角都沒讓他碰著,


    “你…你一直跟在我身後?可你怎知我會被連夜送去潭州?”


    她極力想將所有的一切都串聯起來,猛然驚悟,


    “那小廝是你下毒殺害的?!”


    王順良將橫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收起了最後的溫厚餘情,冷覷著哼笑一聲,


    “你不妨想得再大膽點。”


    “其實何止那小廝的死,就連使你囈語癱瘓的病,甚至讓你身敗名裂的這樁醜聞……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否則,我又能以何理由與你退婚?而去迎娶戶部尚書的十一女兒呢?”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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