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無琢神色不變,很自然地接過瓷杯,放入儲物囊中。


    他不再說話,直到行至吳宅門口,方朝林曦霧打了個手勢:“到了。”


    那是座大戶人家的宅子,一看便是富貴之家,正門開得很大,站在門口,可看見內裏悠長回廊。石階廊簷,如同迷宮。雕梁畫棟的屋簷下,掛有一副匾額,標誌這家人的身份。


    吳老爺見到顧無琢,目光在輪椅上觸及片刻,麵露驚愕之色。他很快收起異色,朝顧無琢行禮:“仙長許久不見,先前仙長從妖邪手中救出小女,大恩大德永世不忘。一別數年,不知仙長師尊可好?”


    修真界勢力變動,凡間人毫無察覺,他們由人皇統治,隻知凡界興衰更迭,日子也過得滋潤滿足。


    “一切安好,有勞諸位掛念。”顧無琢傾身還禮,沒有告知真相,“我近日路過此地,想起你我曾有一麵之緣,特來探望。身邊的這位,是我的師妹。姓林,雙名芷柔。”


    林曦霧察言觀色,立刻上前行禮。幾人寒暄幾句,顧無琢將話題引至參觀後院,在吳老爺的陪同下往裏走。


    吳家是鎮上經商大戶,宅院修建得清幽雅致,生氣十足。避風向陽,草木欣欣,橋下池塘波光粼粼,錦鯉遊動。


    庭院北上角,栽有一棵桑樹。如今正值冬季,桑葉落盡,若不是鶴立雞群般秀麗在低矮植物中,林曦霧險些沒認出來。


    林曦霧低頭,與顧無琢對視一眼,推輪椅過去:“這株桑樹種在此地,與周圍的布置似乎不太搭調。”


    為防止開門見山直說此樹有問題,反倒惹吳老爺不開心,兩人來之前特地商量適宜的話術,力求委婉。


    “這棵樹可是靈樹。”果然,吳老爺笑嗬嗬的,“前年,我全家遭遇鬼怪入夢,數次於睡眠中驚醒,尋覓法子也不見效。結果忽有一日,小女攜桑枝而來,說是一位修士相贈,讓我等扡插在院中。甫一栽種,立刻恢複如常,不再夢魘。”


    “哎?何人竟然傷了靈木。”他很快發現桑枝的折痕,不禁大怒。


    林曦霧心頭發虛,不斷往輪椅後躲,假裝不關她的事。


    顧無琢笑著蕩開吳老爺的怒氣:“吳居士,此樹根係上環有邪氣,乃是修士刻意煉化,埋在家中。在靈訣操縱之下,能自由收散,把無辜百姓拖入夢魘。”


    他說得粗淺明白,一聽就懂,又曾搭救過吳家,能讓人信任。吳老爺聽著聽著,臉色大變。


    “您的意思是,此物乃是邪祟?可為何偏偏是我們家,最開始這份邪氣又是從何而來?”


    顧無琢眉目微沉,組織措辭:“不知吳小姐是否還在家中?”


    “尚還未出嫁。”吳老爺緊緊皺眉,立刻差人把女兒喊出來。


    吳小姐正值豆蔻年華,從屋內走出,局促地站在長廊下。她身上纏繞縷縷黑氣,顯然是被邪氣侵蝕最深的那個。


    聽顧無琢詢問她桑種來曆,初時還想敷衍:“是一位女修贈我,說此法能解除家人的夢魘。”


    “鎮民雖為尋常人,但梧桐鎮受乾元門庇佑,設有術法。倘若無端多出厲害邪物,必然會報與乾元門知,邪氣能無聲無息擴散在院中,一定是家中親屬有意埋藏。”顧無琢淡聲道。


    吳老爺臉色愈發難看,瞪著女兒。


    林曦霧原本縮在輪椅後,察覺氣氛不對,往旁挪幾步,攔在吳小姐身側:“不要緊的,我們既然來了,就是有解決辦法,不會光威懾恐嚇。”


    她攔住吳老爺的視線,朝顧無琢使眼色。


    顧無琢歪了歪腦袋,改變說辭:“兩位居士不必焦急,此樹離長成還有段時間,並沒有傷到吳家府宅,拔出之後,不會有危險。”


    “邪祟之氣中摻了迷幻粉,會給人帶來幻象,但那些都是虛妄之事,並不會實際發生。你所看到的,也不過是那位修士為你編撰的美夢假象。”


    吳小姐緊緊抓住林曦霧的手,怯生生抬眸,往身邊的空地看。在確認單純的邪氣並不能帶來美夢後,她哭出聲:“她和我說,把那方土塊埋入院中,再種下桑枝,我就能見到母親。”


    “我很想念她,我想見到她。”


    吳老爺見女兒哭著喊母親,麵上神態亦柔軟下來。他想上前安慰自家孩子,又尋思女兒差點釀下大禍,不罰她就算不錯,冷下臉:“荒唐,斯人已逝,你竟然為這點私欲置滿門上下於不顧。”


    吳小姐隻是哭,她不說話,看向身側空曠之所。


    顧無琢坐在輪椅上,安靜地看著兩名女孩抱成一團,沒有出聲。


    他垂下長睫,往前推動輪椅,朝前傾身,指尖點向桑枝。


    吳老爺想幫忙,還未走到輪椅邊,便被顧無琢擺手拒絕。


    甫一觸及枝幹,圍繞在吳小姐身邊的黑氣消散。吳小姐站在原地,仿佛能看到什麽的眼中轉瞬變空,渾身發抖。


    “人死,魂入地府,無法複生。”顧無琢別開目光,語氣溫和柔軟,“你母親生前積德,又不曾強留世間,行奪舍之事。重入輪回後會再度投胎為人,無需太過掛念。”


    他閉目輕眨兩下眼,很快壓抑住眼底的情緒:“讓你掩埋邪氣,種下桑枝的人是誰,可還有印象?”


    在林曦霧與父親的安慰下,吳小姐逐漸恢複過來,她抽噎兩下:“她穿明黃道袍,長得很好看,自稱姓方,是乾元門的修士。”


    “乾元門?”顧無琢擰眉,緩緩搖頭,“此邪術熬煉生魂,乃是金丹期往上修士才會的術法。應當是有人借乾元門之名,行不軌之事。”


    “究竟是何人所為,我查清之後,會給諸位一個交代。在此之前,我先將此樹搗毀。”


    鬼桑種下有一段時間,直接砍掉,或者拔除,都會影響到吳家上下的氣運。幹脆將其強行催熟,於長成時破壞生核。顧無琢與吳家說了此法,經得同意後,立時著手準備。


    顧無琢與吳老爺交代這幾日晚上,全家閉緊門窗,免得被誤傷,準備守夜。他在廊下歇息片刻,準備攢足力氣畫催熟與除妖的靈陣。


    林曦霧站在他身邊,從頭到尾一聲不吭。直到萬事準備就緒,伸手戳了戳顧無琢,露出勤學好問的神情。


    “師兄,那個……”她扶住輪椅,麵頰枕在手背上,“你和吳小姐說,正常遊魂會重入輪回,那要是有生魂死後不僅沒有歸於地府,還強行奪了別人的軀殼,結局會如何?”


    第19章


    林曦霧的日記已經快寫完了,本著小說不能爛尾的態度,開始考慮如何交代自己的結局。


    穿越之初,林曦霧就簽訂保密協議,不得透露穿書和係統的存在。於是在解釋自己的來龍去脈時,她說自己是奪舍遊魂。


    然而,當她翻閱各類古籍,試圖找到關於魂舍之術的資料時,林曦霧沮喪地發現,對於低階修士而言,能夠接觸的信息實在寥寥無幾。她不知該如何編織出一個邏輯自洽的故事。


    剛巧顧無琢提及輪回之事,林曦霧抓住機會,查漏補缺。


    顧無琢隻當她心血來潮,隨口詢問,淡聲回答:“凡奪舍惡魂,要是能在識海中待到肉身死亡,能像普通人一樣重入輪回,其業果會有被她擠占之人承受。”


    林曦霧屏住呼吸:“假如中途原主還魂,奪舍之人被驅走呢?”


    “如是這般,則會墜入忘川,受地府陰河腐蝕,噬心蝕骨之痛,直至靈體消隕,魂飛魄散。”


    “知了。”林曦霧食指勾住下巴,“也就是說,再無來世?”


    這真是個特別棒的死遁借口。


    如此一來,林芷柔就算記恨她,想找她算賬,都尋不到路子。


    見林曦霧不再有疑問,顧無琢專注於正事。


    他用茫茫劍刃作筆,在地上畫法陣。


    “三日內,它即會成熟……到時形態將發生變化,變作妖物邪祟的模樣,我會及時進行處理。”顧無琢盡力抑製手腕抖動,將長劍收起。


    動作停頓片刻,取出藥瓶,吃了顆新藥,呼吸恢複如常。


    “我問師姐收了張法符,不知道能不能幫到你。”林曦霧擔心他釋放靈力過多,眨眨眼睛,伸手進衣袖。


    遠處天邊裹著白雲,倒影在錦鯉池中。顧無琢抬眸看她,微微搖頭:“化為妖邪時,鬼種恐怕超出大妖的級別,你難以對付……”


    林曦霧“啪”一下,抽出符紙:“師姐說,這張符可以重創妖王呢。”


    她將符紙遞到顧無琢眼前:“我花一百上品靈石買的,不會被騙了吧?”


    顧無琢垂眸,目光落在少女手上。


    那雙手素白幹淨,一看就是精心搭理,修剪過指甲,一如她本人般令人心悅。


    林曦霧離他太近,他深呼吸時,氣息能纏在她的指尖。顧無琢退無可退,探手撚過符紙,無意中觸及少女指尖。


    另一人無知無覺,主動湊過來:“怎麽樣?貨對版嗎?能不能減輕些你的負擔。”


    “對得上。”顧無琢能聞到林曦霧袖上的香味,是春日盛放的花瓣。


    也不知待她進入內院後,會不會有和朋友采摘花露釀蜜的愛好。


    他覺察到自己思緒飄遠,連忙重新拉回來,從林曦霧的手中接過符紙:“確實是張強大的除妖符,畫符者有心,哪怕是最下階修士也能使用。”


    顧無琢捏著符文,回頭,林曦霧正滿心期待地看他。


    “我可以教你能更快發動靈符的手訣。要是你願意,可與我一同守夜,等待鬼桑變化時刻。”


    “願意願意願意!”林曦霧高高舉起手。


    她看著顧無琢輕抬他那雙修長漂亮的手,長指撥轉,捏出法訣。


    紫府靈台中凝出元嬰的修士,彈指間便能成決。顧無琢考慮到林曦霧的情況,特地用了最基礎的手訣。


    林曦霧滿臉的好學,跟著顧無琢做動作。她學得很專注,但興許是習慣的緣故,有幾個姿勢一直擺不準,打死也領悟不到顧無琢說的要領。


    顧無琢伸手,隔著袖子握住她的手腕,替她擺正,迅速收回。


    在吳宅的前兩晚,鬼桑沒有動靜,林曦霧讓顧無琢去休息,由她來仔細檢查。


    她環繞樹種,叉腰站在鬼桑前,小狗般轉動眼珠。


    吳家除夕之夜,請了兩人一道用飯。熱熱鬧鬧的氛圍中,顧無琢仍是波瀾不驚的模樣。吳老爺笑罵閨女闖禍時,他配合著笑,卻看不出有多開心。


    林曦霧挖了個土坑,掏符紙埋進桑樹底下,然後神不知鬼不覺摸回去,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


    第三日醜時,鬼桑終於憋不住,冒出枝杈。


    它的形態迅速變換,新芽化作野獸的頭顱,在無形力量的牽引下,姿勢歪斜地朝長廊撲來,要咬下所遇之人的腦袋,再吸走他的生魄。


    長廊的遮陽頂下,兩人一坐一站,守株待兔。


    男子端方溫潤,容貌俊美,頗為隨意地後靠在輪椅上,半披的墨發散在肩頭。膝上疊著笛與劍,月光落下,為他的肌膚再度鍍上層銀白。


    相比顧無琢,林曦霧如同脫兔般,敏捷地踏出回廊,來到黃土地上。


    由樹枝擰成的獸首才不管林曦霧像兔子還是狗,張大嘴,往少女細嫩的脖頸咬去。


    獸嘴裏被猛地塞了張符紙。


    林曦霧迅速掐訣,兩手抬至胸前,不斷結印變化動作。啟唇,揮手道聲:“破!”


    火焰騰起,從獸頭開始,迅速朝根莖蔓延。可重創妖王的靈符威力巨大,轉瞬之間,整棵桑樹淪入火海之中。


    鬼桑被焚毀,盤踞在它根係中的邪氣,以及那些曾經吸收,未被修士收走的遊魂飛出,發出淒厲的尖叫。


    顧無琢取過係在腰間的長笛,橫在唇邊,平和地吹動。


    笛聲輕盈縹緲,如入窗細雨,優美且溫和。撫平一切躁動的情緒,哭叫的怨魂歸於寧靜,心緒不寧的人恢複如初,入夢者進入更香更甜的美夢。


    林曦霧覺得,身邊人仿佛是畫中仙,天上人,橫笛吹奏時,滿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矜貴。


    “做得很好,催動符紙所耗靈力不小……”顧無琢放下玉笛,本想誇林曦霧幾句。後續的話,卡在喉嚨中,沒能說下去。


    夜空中,一顆顆星子高懸,如一卷徐徐展開的畫布。火焰從地上躥起,在天際塗上濃墨重彩,五光十色的花卉爆開,潑在雲海之間。


    煙火之下,少女腳步輕盈,走近他。林曦霧的麵龐被火光映著,她清清嗓:“別生氣了,瞧,煙花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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