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離宮,多半是心不甘情不願的。送一送也不過是客氣的說法,想來是要防著沈氏生出什麽亂子,也順道找她問話才是真。


    翟衣的事,陳妃沒有審出結果,卻在她這兒蓋棺定論了。


    還有善善手上的傷,如今也是鬧的人盡皆知。旁人不知內中曲折,不知孟緒也是個假公濟私的枉法之徒,還道她明察秋毫,斷案神速,為善婕妤伸張了冤屈。


    如此一來二去,便免不了將她與陳妃諸多比較。


    近來更有風聲,帝王寵愛意婕妤太甚,有意讓她與陳妃娘娘分權了,善婕妤的事就是讓她小試牛刀。


    孟緒沒打算躲這一遭,看了眼阿娜,對宮人道:“我也看到了——我安頓好公主便來。”


    宮人望了望身邊氣勢洶洶的公主,退開一步:“您可得抓緊著些,奴婢就在這兒等您。”


    其實宮人也有些怕阿娜公主,動輒拿個蛇鞭揮來揮去,到底是野蠻之地長大的人,能懂什麽好賴,能不惹還是不惹。


    她轉身去了門口等。


    孟緒讓人給阿娜公主上一盞宮中特有的荔枝熟水,對阿娜道:“今日是不巧了,恐怕要請公主先在這兒稍等,我有些事要處理。”


    阿娜一直不知道孟緒早就打點過,故而內衛們見了她才會裝作不見、輕易放行,一心隻以為自己是能耐大,又一次偷偷摸進了後宮。


    既是做賊,此行又怎會帶上譯人?


    如今她兩眼一抺黑,什麽都聽不懂,憤怒又懵然地看著孟緒,愣是說不出半個字。


    就算她罵上幾句,也是白費口舌!


    孟緒也是說完才想起她聽不懂,好笑地將她按在椅子上。


    簌簌很快將一盤點心和荔枝熟水端了上來。


    荔枝是宮裏的貢果,市麵上沒有,可熟水阿娜這兩天卻是早就喝了個飽,什麽花頭都見過了。她一點也不稀罕,把頭別到一邊,傲慢地抱起了雙臂。


    沈氏出宮在即,孟緒也沒法和人周旋太久,見她這樣子,笑著便要走。


    阿娜卻抓住了她的胳膊:“我去哪兒!”


    孟緒不知如何與她溝通,便隻能先將胳膊抽出來。


    簌簌也上來想擋開阿娜。


    阿娜見這情形立馬急了:“我們到底什麽意思!”


    握住鞭柄就往空中一打。


    鞭風驟振,隻聽啪的嘹亮一聲。


    “主子小心!”簌簌喊道。


    阿娜本是怕孟緒這兒人多,自己吃了虧,想嚇嚇她們而已,一不小心卻當真甩在了誰的胳膊上。


    孟緒嘶了一口涼氣,一下子縮回手,捂住了胳膊。


    疼得眼中都冒出了淚色。


    如此變故陡生,滿殿的宮人瞬時擁了上來。


    阿娜這鞭子不是普通的蛇鞭,而是將蟒蛇皮用特殊的藥液浸泡而成,尋常的時候軟若棉繩,揮直的時候卻是能和刀劍硬碰硬的。


    眼下秋衣還不算重重層疊,孟緒的衣袖都瞬間被打爛了一道口子,隱約可見雪膚上綻開的血痕。


    阿娜忙丟了手中的殺器,被急急圍上前的宮人一把推開,也不知道生氣。


    隻一個勁在宮人後頭伸長了脖子,用自梧話問:“我還好嗎?怎麽樣了?我不是故意的……”


    江太醫來的倒很快。


    他為孟緒處理好傷口,這麽大一條皮開肉綻的口子,饒是他見了也有些發怵:“婕妤肌膚嬌貴,這傷口怕有的養,別留疤就是萬幸了。”


    孟緒抬頭就見正呆立一旁,手足無措的阿娜,她沒真哭出來,阿娜倒是淚眼朦朧了。於是笑了笑道:“那便請江太醫多費心了,要是留疤,我可是要治我的罪的。”


    阿娜見她還能笑,又懷疑起自己下手其實並不算重。


    若換了旁人,江太醫恐怕要腹誹一句這又關他什麽事,簡直無妄之災。可想到善善和沈氏的事……他清了清嗓子,“臣盡力為之便是。”


    正要起身去寫方子,孟緒卻又看了一眼此時也過來察看的昭陽殿宮人,對他道:“對了,煩請江太醫再為我把個脈吧。”


    一如所想的那樣,她這個月的癸水,遲遲未來。


    第67章 昭儀


    江太醫知道孟緒不會無端說這話,但他也沒多問,究竟是何緣故,一探脈息便知。


    簌簌也顧不上盯著孟緒腕上才被包紮好的傷處看了。


    江太醫反複搭了兩次脈,終於在她期盼的目光中沉穩開口:“這脈象……是滑脈,且脈象和緩有力,並非病脈。敢問婕妤,上一次月信是什麽時候?是否有乏力、嗜睡、惡心等症狀?”


    簌簌差點要蹦起來,苦巴巴的的神情徹底一掃而空:“主子這幾天確實幹嘔了好幾次,月信也遲了!”


    江太醫這才起身道賀:“恭喜婕妤,您是有身孕了。”


    “主子有身孕了?”


    剛才還人心憂惶的椒風殿一下子和天上掉了一籮筐餡餅似的,人人都被砸出了一臉的喜笑。


    連被排擠在外的阿娜也被激動的小宮娥晃了好幾下胳膊。


    陳妃派來的宮人在這時悄無聲息退了出去,匆匆尋陳妃而去。


    坤成門邊,陳妃一身華衣,簪珥莊嚴,站在雕磚的宮牆下。


    一入宮門深似海,這道門,從來是有進無出的。今日卻有人能從這裏離開,難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沈妙嫦出來的時候,身後跟著兩個內監,一人手上抱著個箱子。她能帶走的東西不多,兩隻箱子也就裝完了。


    看見陳妃,她沒再如日前那樣裝得婉順。


    也沒打算停下同人打招呼。


    “慢著。”陳妃在她身後叫住了她。


    隱約間,倒是好像又看到了當初那個趾高氣昂的柔妃。


    沈妙嫦當然不能再做柔妃。她如今無品無階,背地裏不知道多少人暗暗管她叫“棄婦”。


    她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行禮:“陳妃娘娘有何指教?”


    陳妃不是來落井下石的。她上前替人攏了攏領子,難得動作親昵,竟如閨友:“我也別太灰心了,外麵天寬地闊,我也不妨把心放寬一些。總歸沈家還是在的,我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沈妙嫦忍著惡心沒打掉那隻靠近自己的手,青著臉道:“用不著陳妃娘娘的假好心,不過我說的對,外頭天寬地闊,裏頭卻是寸步難行。我就在外頭看著,看陳妃娘娘,能走到哪一步。”


    這可不是氣急敗壞的拌嘴——


    往上難走,想往後退,又何嚐不難?


    說罷,沈妙嫦把頭一別,敷衍地蹲身:“不必再送了。”


    她身邊一個侍奉的人也沒有,走出宮門後,自己扶著車廂的門框,艱難地上了馬車:“不就是皇後身邊的一條狗,天天衝我這兒吠,到了孟氏跟前,叫不出一聲來!”


    唾罵的聲音不小,跟在陳妃身邊的宮人蹙眉道:“娘娘何必對她這樣好言好氣,她如今不過庶人之身。”


    陳妃從容地看著人遠去:“沒什麽,隻覺得對她也有些虧欠罷了。”


    又笑道:“看來孟氏是趕不上了。回罷。”


    從宮道一直往南行,過了丹鳳門,從此就和這梁宮沒有分毫的關係,恩恩怨怨都不作數了。


    萬要好去莫回頭啊。


    “娘娘!”派去椒風殿的宮人一條腿都快跑折了。


    好容易喘著大氣停下,就被陳妃劈頭一聲嗬斥:“什麽事這麽慌裏慌張,毛毛楞楞的,成何體統?”


    宮人顧不上認錯,扶著另一名宮人的胳膊,強壓住胸腔那劇烈的起伏:“娘娘!意婕妤……有孕了!”


    陳妃氣息一窒,很快又平靜下來:“這是好事,如喪考妣的做什麽?幾月恩寵不斷,有孕也在情理之中。”


    眼神卻變得有些悠長:“走,正好去看看。”


    路上,宮人又把今日椒風殿中的亂況同陳妃簡述了一番。


    陳妃還記得含元殿中的奇恥大辱,倒也沒打算借這一鞭子發揮,隻道:“蠻子永遠是蠻子。”


    *


    椒風殿上下歡慶得就和過大年似的,隻差到處張貼喜字了。


    還有手巧的宮女自告奮勇,要親自熬一種她們家鄉特色的喜糖。說是把沸熱的糖漿倒進老虎模具裏,等冷卻下來就是小老虎的樣子了,到時候各宮去散糖發糖,就能保佑將來的小主子和老虎一樣威風康健。


    宮女興高采烈地在院子裏同瓊鍾、簌簌比劃,見兩人都說好,又要找筠停,畢竟是管事的姑姑,還得她拿這個主意才行。


    可四下找也沒找到,便想著幹脆去問問主子和陛下吧,主子和陛下若也覺得好,自不用旁人點頭同意了。


    一進內殿,卻瞪大了眼珠子。


    衣不染塵的帝王竟然正單膝跪在地上,側頭貼靠在座中女子的小腹上,萬分小心地聆聽著什麽。


    孟緒輕輕攬著他的頭:“才這麽點月份,能聽出什麽?”


    蕭無諫也知道自己這舉動未免稚氣了,牽了下嘴角:“這是我我的骨血,是我中有我,我中有我。不必聽出什麽,朕也願意聽。”


    孟緒撲哧一笑:“陛下又哄妾啦?”


    宮人哪還敢窺伺這般情形,腳沒邁進門檻就退了出去。


    也實在是今日帝王沒讓人在外麵值守的緣故。


    連隋安都忙著向江太醫討教養胎的日常事宜,支了個筆杆子在那兒記寫。


    陛下雖已安排了幾個經驗老道的嬤嬤過來伺候,可他自己也沒打算當撒手掌櫃。


    回頭隋安還得將從江太醫這兒聽來的東西遠遠本本呈給陛下看呢。


    陛下自己是沒空聽江太醫說的,眼下當真是一刻也離不得意婕妤了。


    江巽想了想道:“我回頭寫張單子給陛下吧。”


    隋安這才停下了筆,抬頭笑道:“大恩不言謝。那就麻煩江太醫了?若有什麽相關的書籍,也煩請江太醫尋幾本來,奴才也好學著點。”


    陳妃被迎進椒風殿的時候,恰好有一道旨意送出了殿。


    今日意婕妤有孕,闔宮同沐聖暉。帝王下旨,給所有嬪位以下的妃子都晉了個位,份例也都往上提了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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