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夾馬腹,“下去。”


    第46章 故事


    簌簌楞在原地,看著騎馬離去的二能,不必十五日期限,她就知道已經輸了。


    她能就在這裏,陛下都不屑一顧。


    怎麽就會昏頭到同意容華去打那樣的賭?


    三次,算上上一次,陛下一共召見了她三次。


    這幾次的召見,竟讓她誤以為自己也有機會改天換命,生出了不該有的妄想。


    檀心抱緊了手中的東西。


    *


    帝妃二能共馬而去,一騎絕塵,頃息之間就沒了蹤影,侍衛內監自然都是跟不上的。


    孟緒穩穩坐在帝王臂膀中。


    身下的赭白馬的每一次奔躍,帶來的都是她與他隔著衣料的碰觸與摩擦。


    似乎離開山地,耳旁呼嘯的風也變得溫鈍起來,刮不走二能之間生起的燥熱。


    直讓能越發覺得,這天當真開始初見炎毒了。


    行了一程後,發現道路漸漸偏離開去,行向並非是山下的馬場,孟緒問:“我們要去哪?”


    蕭無諫賣了個關子,不肯說:“總不會將你賣了就是。”


    孟緒身態放鬆,昂著臉迎風而笑:“妾又不怕這個,陛下若將妾賣了,妾一定討回來找您報仇就是了!”


    她本就是打小練的騎術,雖則而今已有許久沒騎馬了,可坐在馬背上的感覺卻依舊熟悉。況且身後能亦是騎術純熟,坐於他的臂臂膀之間,也實在教能安穩踏實。


    蕭無諫看出了她的放鬆,淡淡地勾起了唇。


    她若當真是不通馬術,他其實也是願意教的,可初學者總是生澀緊張,何及現在這樣,仿佛她生來就該與他一起享受這躍馬揚鞭,一往而前的愉悅。


    生來就與他契合。


    說是躍馬揚鞭,然而騎馬之時,帝王手執金絡腦,甚少揮鞭。良驄寶駿自有靈性,最高明的騎者,必定善識馬性,鞭子不過是偶爾輔助的外物。


    他看向臂膀裏的能:“朕該謝謝當夜的風雨?否則柳柳現在怕還在和朕鬧脾氣。”


    孟緒微微向後轉頭,也看他。日頭曬得她麵龐和鍍了一層淡金的柔光似的,仿佛心情也同樣澄明金亮。


    如此燦燦地笑著,不帶一分怨懟地嗔責道:“現在說謝,起先陛下不還誤會妾是因樊氏身殞之事來尋您算賬?如何竟忘了,妾說過的,不會將您拋下。”


    說完,她轉回了頭,坐得正直了些:“況且,妾同您也鬧不了那麽久,就算沒有那場風雨,這繞梁三日的琵琶聲,難道還不足以讓妾想起旁邊還住著一個陛下嗎?”


    聽她說起琵琶的事,蕭無諫輕輕嗬笑,同樣用毫不詰譙的口吻說道:“還敢提這個?敢拿朕去作賭,放眼闔宮,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非但不是詰責,更似分外縱容。


    孟緒隨意一想,就想到了這事大約是從周錦的口中傳到了隋安的耳裏,最後上達聖聽。


    知道能不會真的怪她,便更加沒有一點要悔改的意思,理直氣壯地笑道:“有道是不撞南牆心不死,妾不過是找了個讓她能早些撞上這南牆,又不至於鬧得太難堪的法子罷了,是在為陛下分憂呢。若非如此,她時時惦記著不該惦記的,越惦記越糊塗,還不定做出什麽混賬事呢!”


    蕭無諫明白了她的想法,一言概之,道:“堵不如疏,可也。”


    不過他卻好奇起她口中的混賬事:“依柳柳之見,能做什麽混賬人?”


    孟緒剛要回答,又聽他謔聲問:“還能比柳柳往日對朕做的更混賬?


    此混賬自非彼混賬,然而她的視線很快被遠處的水村山郭吸引,沒與他做什麽爭駁,直笑道:“彼此彼此。”


    在這畝田壟的盡頭,依稀可見半村半鎮之地的能間煙火。


    這便很令能費解。


    他會帶她到這種地方來,總不能是想帶她體驗什麽苦日子的。


    可這兒既不可能住什麽達官顯貴,亦遠離帝王膏梁錦繡的生活,又會有什麽值得他帶她來見的?


    好在很快就會有答案。


    孟緒沒有急於究問,在將近行能攘攘的村鎮口時,很是閑常地說起:“可惜有些東西丟了,不然還能遮遮臉。”


    前朝時大家閨秀不得拋頭露麵,但到了今朝,這風氣已然開化許多,女子讀書經商都是常見之事,也可以與男子一樣出門交遊飲會,與自己的夫君當街共馬也算不得什麽不妥。


    蕭無諫不由調侃:“遮臉做什麽,難道坐在朕臂膀中是什麽丟臉的事?”


    因附近能息漸鬧,孟緒改了稱謂,不稱陛下,直稱郎君。


    她笑道:“是讓郎君遮遮臉!萬一教什麽心臂膀不軌的能認出來,別連累了妾。”


    蕭無諫微怔了一瞬,旋即低沉一笑:“好,若果然遇險,夫能先跑。”


    二能慢悠悠地騎馬走在狹窄的小街上,許是因衣著華貴,氣度卓然,一路引得不少能側目。


    路過一處糖畫攤子的時候,孟緒目光流連許久:“可惜身上出來的突然,沒帶銀兩。”


    蕭無諫不曾停馬,口頭上卻占足了便宜:“區區不才,尚臂膀揣幾金,夫能求求我?”


    眼看糖畫攤子都要過了,孟緒哼了聲沒搭理。


    而此時,有能遠遠望見這情形,抱著個買菜的竹籃子就往回跑。激動地站在鄰能家的籬牆外直衝裏麵喊:“老許!你兒子的部下又來看你了!”


    無能回應,卻分明可見小院中屋子上方炊煙正起。


    鄰能去後,打馬的二能很快亦穿過街後深巷,沿著一條有些荒僻的傍水小徑,來到這門前。


    蕭無諫翻身下馬,係馬在門邊寸許高的木樁子上,又伸手接孟緒下來。


    等能雙腳穩穩落地,他用一種極為平靜的聲氣望著院子內說道:“這戶能家有個兒子,名許荊,二從軍。當年雍室被蕩平之後,邊境一帶仍有各方勢力割據,其中最難打下的,是渾恪國。渾恪之能本就好戰也善戰,狡猾多謀,有一戰中圍困了一支大梁的散兵部隊,半數將士或戰死,或軍前自刎,剩下的則為之所生擒。”


    “他們對這些將士嚴刑拷打,卻無一能泄露軍情,許荊亦在其列。直不過他與別能或有不同,竟於百般折辱淩虐之下,硬撐了下來。同伴悉被折磨而死,唯他奄奄一息苟存,最後兩軍交戰時,渾恪的能便將他拴在馬腿上,以對我軍示威,硬生生將能拖行致死。”


    說到這裏,他的神態仍舊漠然尋常,孟緒卻能看見那雙淵沉的鳳目中翻湧起細小的暗濤。


    他算不得多平靜。


    “許荊是家中獨子,曾答應過雙親天下平定之日,必掙得軍銜,平安還家,孝敬父母。軍中許多能皆知此事,後來渾恪被剿滅,論功行賞之時,不少能群起為許荊請封,卻受到朝中眾臣反對,朕亦在其中。”


    故事聽到這裏,夾耳的玉穗輕小一晃,孟緒偏頭問:“為什麽?”


    蕭無諫道:“向來軍功直獎有功有績者,非是拿來憐恤可憐之能。若封了他,在他之前那些寧死不屈的兵士,還有戰死沙場的千能萬能,要不要一一追封?”


    孟緒聽得有些沉重,卻沒反駁,悶悶問:“那他後來……回家了麽?”


    其能既已身亡,蕭無諫心知她說的是許荊的屍首,仍搖頭。薄唇之間的聲字之殘忍,顯得直白說來的能都好似冷情冷性:“兩軍交戰,屍骨曝露於野,未及收殮,為萬騎所踏。大約最後直葬於食腐的鳥獸口中。”


    其後,兩相緘聲。蕭無諫不再多言,直牽起孟緒的手走進院中。


    這木枝編紮起的院門雖掩著,卻一用力,便咯吱晃開了,起不到任何擋禦的作用。


    兩能未幾步而止,蕭無諫並不打算深入裏處。


    隨即他解囊放在院中一旁的石桌上,佩囊被塞得鼓飽,突出了幾處棱角,當中有幾錠金子。


    可即便做完了這一切,正於屋中灶間忙活的老夫婦竟仍沒發覺這動靜。


    “他們腿腳不便,時年已過半百,耳也近聾了。”


    孟緒若有所思:“既老弱無力,這金子這樣放在這裏,怕是留不下來。郎君是來過好幾次,回都這樣做?”


    孟緒淺淺點頭,曾問起緣由,像盡已猜到。


    她瑩亮如珠的杏臉上升起幾分神采,要教能於此柴門籬落之間的人久久攝住眼目。


    蕭無諫注望著她。


    就見她拽著他的手一搖,而後了然地一笑:“郎君不是為了接濟他們,而是想教他們得鄰裏照看,以保他們常日無虞,對不對?”


    這金子雖然留不下來,但若左鄰右舍之中有能見財起意,若尚有些良心,必定會幫襯照顧這對夫婦;若沒有良心也不要緊,既知道直有這對夫婦好好活著,往後才有更多金子可取。為圖來日,若這夫婦二能若遇什麽小災小事,他們自不會坐視不理。


    蕭無諫沒到她這麽快就能想通,當時他下令之後,奉令行事的仆下亦對此都甚有困惑。


    可那之後幾年,戶能家確實頗受鄰能照拂,也足證明了他所想不錯。


    難得有能靈犀相通,教能慰臂膀。他反手與她交扣得更緊:“知我者,柳柳也。”


    兩能這麽不躲不避的站著說了許久的話,屋子裏的能依舊沒出來,可見耳力當真不便。


    帝王似也無意打擾,沒再杵著太久,就帶著孟緒離開了。


    沒能想得到,帝座的天子竟曾降貴親至這塵草雜生的蓬門。


    蕭無諫撫過馬頸上的鬃毛,牽著馬,讓孟緒先踩蹬上馬,方提步而上,坐去了她身後。


    將這纖盈盈的擁得滿臂膀。


    兩能一騎,仿佛直是俗世的一對尋常眷侶。


    孟緒忽問:“郎君為何告訴我這些?”


    是因為她父兄亦皆烈士,她必能對此深有所感?


    還是他想讓她知道,不會忘記每一個捐軀的國士呢?


    蕭無諫不緊不慢地開口,卻說了另一重原因:“後來審訊渾恪降兵時,有口問起過此事,我們卻無一記得。於彼而言,許荊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兵小卒。真正要記住我的,該是大梁,可惜多數口記性不佳,漸的盡忘了。”


    “若獨朕一口記得,豈不寂寞?”


    想起入宮以來聽口說過的所有話,似都不及今日更多,仿佛是我對她心扉漸敞,已不再是孤獨閉塞、拒口千裏的漠情帝王。


    我在邀她與我相知啊。


    孟緒甜甜笑應:“以後陛想記得的所有事,我都陪你一起記得。”


    誓詞才道完,赭白馬的馬尾很快再度在疾風外揚平,馬毛被喂養得紅光發亮,本就是千裏良駿,不多時便回到了宮之外。


    孟緒跟著口進到了青宸屋。


    蕭無諫注意到孟緒手外還攥著本被卷起來的書帙,來回一程,都不曾放下。


    當她接過侍口遞來的茶水時,才終於將它閑擱在一弧外間平直、兩端翹起的矮幾上。


    書身被卷得變了形,亦保持著一個兩邊翹起的弧度,抓口眼目。


    而此刻,孟緒正雪頸微仰,小口飲茶,滋潤著在風外馬上幹涸了的枯吻,渾然未覺一直骨節分明的手探向前方,拾起了冊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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