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常在帝王身側伴駕自是故意的,她想借此試試陳妃的反應。


    可陳妃就如同傳聞中那般,從來就不是妒寵之人,對此並無異色,隻道:“你既想去,此事便等我思量過後再議。”


    這便教孟緒越發狐疑不解,難道陳妃果真隻是覺得她獨占帝王太久,想讓帝王雨露均沾一些,僅此而已?


    她試探著道:“此事自然全聽娘娘安排,實則妾並非存心違逆娘娘。隻是,妾也不瞞您,妾起先並不知樊氏對妾心有惡意,畢竟同住一宮,與她走的也算頗近,再加上妾向陛下討要了白術,陛下他……妾也不知要如何消去這隔閡。”


    既有隔閡,近日怕是承不了寵,遑論是獨寵。


    陳妃聞言,卻當真鬆了口:“原來如此。妹妹別急,陛下明察如鏡,自有聖斷。怪不得妹妹不願留在宮中,既是這般,宮一行也算是個機會,本宮再強留你也說不過去了。”


    孟緒抑下心緒,拜恩稱謝。


    陳妃也未再讓她在昭陽殿多待。


    離去時,孟緒又不經意地同人提了句:“對了,妾今日回來的路上見侍衛又押了一批宮人去審問,妾總覺得,與樊氏有涉之人不至於這樣多。”


    陳妃是聰明人,稍加言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安撫道:“本宮知道了,此事本宮自會做到不枉不縱,肅正後宮的風紀,妹妹不必操心。”


    孟緒輕淺一笑:“娘娘辛苦。”


    等孟緒走後,陳妃卻是喚菖蒲拿來了彤史,翻看了兩遍,一口氣怎麽都鬆不下來:“陛下這都有多久未幸他人了?從前誰再得寵,也沒有這樣的。不過,這件事說到底還是我急了些,也不知孟氏會不會怨我。”


    菖蒲在旁道:“娘娘也是為了陛下的子嗣著想,意容華會理解的。”


    陳妃隻是笑笑,若有所思。


    *


    槐月一過,就進入“炎天避鬱蒸”的鳴啁五月了。


    江都位置偏南,冬日不算嚴冷,反倒是夏裏悶熱,常使人頗為苦煎,因而自先帝在時,一到每年五月到八月,便會帶領上妃眷前往桃水宮消夏避暑。


    桃水,即為春水之意。


    整座宮都位於江都郊區的桃水山上,山景四季如春,宮中入了夏也不蒸人。


    得知要去宮,簌簌開始掰著指頭數日子。


    孟緒也在數。


    已有許多天,帝王都不曾入後宮。


    這天,清繳了一批孽黨,陳妃又將不久後將要隨駕前往宮的名單擬好,遞交給帝王。


    她安排的多是這一屆的新妃,還有幾個有寵的老人。


    “臣妾想著,前兩年入宮早的姐妹們大多去過了,這次便將機會留給新人,意容華、馮嬪、懷美人、虞才人這幾個都去,但陛下身邊也需要幾個可心的人陪侍著,因而耿貴嬪、鄭淑儀、定嬪,臣妾也都一並安排上了。”


    蕭無諫隻粗略地看了一眼,將名單還給陳妃:“這次不妨多帶些人去,陪朕是次要,也讓她們散散心。”


    “是,陛下仁德。那臣妾回去再擬一稿,改明兒再拿來給陛下過目。”猶豫了片刻,陳妃又道:“這些人裏,馮嬪、定嬪都是宮宴上才新晉的嬪位,馮氏入宮初封是最高的,當時就封了貴人,可到現在也沒承過寵……陛下,臣妾知道您一切都有決斷,但國不可無嗣,也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別冷落了諸位妹妹。”


    蕭無諫覷了人一眼,翻開案上奏疏,“管起朕了?”


    陳妃忙道不敢:“臣妾隻是食君之祿,為君分憂。”


    帝王漠然無動,啪地一聲,又將奏疏合上,冷冷望道:“那你覺得,朕該幸誰?”


    為這一問所懾,陳妃直直跪地:“陛下行事自有您的主張,若非憂心之至,臣妾絕不敢多言置喙,可妾一切所為,並非出自私心。陛下若因此降罪,妾亦無話可說。”


    帝王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好一個沒有私心。”


    他目光如匕,下睨跪地之人,淵深的寒泉之中不辨情緒:“往事暫先不論。朕怎麽聽說,昭陽殿近日準備了不少坐胎的藥膳?”


    陳妃身子一軟,徹底伏了下去:“臣妾……”


    囁喏了一晌,卻當真無話可說一般,怎麽都說不下去。


    這件事,她實在找不出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


    “起來吧。”蕭無諫卻並未治罪於人,淡淡道:“有些事朕是懶得管,不是不能管。陳妃,做好你該做的,即是為朕分憂,朕也從不曾虧待陳氏一族。”


    “萬不要——為朕添憂啊。”


    陳妃雙腿有些虛軟,被左右扶起。


    回到昭陽殿,當即寫了一張罪己詔。沉思許久,卻又將它撕碎。


    *


    太極殿前,帝王臨風遠眺。


    廊外,是五月的芭蕉枝粗葉大,綠綠森森,蟬鳴聲裏,一片葳蕤向榮。


    殿中,則有一隻狸奴正被太醫按著針灸,仰天發出“喵嗚”的淒狠叫聲。


    隋安聽得耳朵疼,幹脆出來替人打扇。一邊扇著風,一邊討好道:“陛下,王太醫說,這小狸奴再針灸上三四回,後腿就該有力了。”


    帝王臉色一陰:“這種事也來告訴朕?”


    隋安忙認錯:“奴才多嘴,奴才多嘴。不過今兒司寢的人也來問了,陛下今夜可要……?”


    蕭無諫沒接聲。


    不知怎的,卻想起有個人說過,不想他在別人身邊時,心裏卻想著她。


    剛好,他也從不想——為了不去想誰,才召幸他人。


    第41章 佛前春


    趕著芍藥最後的花期,簌簌摘了許多回來,一半想放進花插,用來裝點屋子,一半則預備曬幹了給主子泡茶喝。


    這芍藥原是柔妃最鍾愛的花,旁人誰也碰不得,而今卻是無主之花了,簌簌覺得萬分解氣,一直摘到都快抱不下了才罷休,進門時都被花束擋得看不清路,還神氣昂昂的,嘴裏嘟噥:“以後主子也選一種最喜歡的花,咱們也不許別人來碰,那多威風啊!”


    她慧黠一笑,接過侍女手中的花球,正在手中撥弄,鼓聲已陣陣低擂。


    瓊鍾趕忙上前搭了把手,調笑道:“幹脆簌簌奶奶說說你最喜歡什麽,改明兒別人都忌憚這是容華主子身邊的貼身侍女最喜歡的花,一個個小心侍奉、不敢攀摘,豈不是更能長主子威風!”


    簌簌一跺腳,“哎,怎麽光打趣我呀?主子也不管管!今兒白術是不是也要過來咱們這裏了,到時候一個個都欺負到我頭上,我看是隻能長你們威風!”


    瓊鍾越發要打趣道:“可不敢欺負簌簌奶奶。”


    簌簌登時追著瓊鍾便佯裝要打。兩人繞著桌周你追我逐好些圈,懷裏的芍藥都散落下幾枝。


    地上欹香亂紅,堂中女兒遊戲,孟緒漸漸也放下了手中的兵書,望著她們,淡淡銜笑。


    簌簌見狀,卻停了步。


    兩人當真就此安靜下來。


    瓊鍾便陪著簌簌收拾花枝,不禁也說出了許久之前就想感慨的話:“奴婢還是第一次見女子喜歡看兵書的,也就是主子才能看的津津有味了。怪不得主子這樣大巧大慧,原來是把兵家的本事都學到了手?”


    孟緒笑她嘴甜,神情卻有些悠遠:“實則我並不為學什麽,大約也學不來。看這些,不過是想見見…他們眼中的天地。”


    “他們?”


    瓊鍾聽得有些雲中霧裏的,不甚清明。


    簌簌卻對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多問。


    孟緒卻不介意地說起,眉眼柔和:“看這些書的時候,總覺得能看到父兄整軍經武的樣子、看到他們心中的宏圖,想到父兄守護的河山就在腳下,便會覺得他們從不曾遠去。”


    簌簌和瓊鍾一邊靜靜聽著,一邊將芍藥分成幾簇,各插入膽瓶,將這雅貴的閣室裝飾得如同鮮花著錦一般,熱鬧爛眼。


    等放下長頸瓷瓶,簌簌過來安慰:“當然沒有遠去,大郎君若是在天有靈,不知道要多為主子驕傲呢!”


    因眼下此處並無旁人,她也不太拘著規矩,忽然放下東西,抿著口,悄悄坐到了孟緒身邊,看著孟緒欲語不語。


    孟緒一見簌簌如此,就知是她心裏藏著事,此時沉不住氣想問了。


    孟緒失笑:“我能有什麽心事?你幾時見我自苦過?”


    簌簌當即綻笑,“哦”地一聲,語調翹揚,作恍然大悟之狀:“若不是有心事,那就是在想人啦?說來主子和陛下都好些天沒見了!”


    孟緒仍說不是:“這等見之不取,思之千裏的事,我也不會做。”


    話鋒一轉,卻又道:“不過……這些天,確然是在想一個人。”


    簌簌雖不懂“見之不取思之千裏”用在這兒究竟何意,可仔細回想了一下,卻記得主子仿佛是自陳妃娘娘那兒回來之後,便常常出神了。因猜測道:“主子難道是在想陳妃娘娘?”


    孟緒奇道:“這時候倒這樣聰明了?”


    簌簌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紅了臉:“說來陳妃娘娘當真是頂好的人,什麽事都和主子有商有量的,主子同娘娘意見不和,也沒見她生氣。”


    “才想誇你見事通透。”孟緒一歎。


    很多時候她不欲與簌簌說太多,就是怕這小丫頭思慮過重,擔驚受怕,但若不說,又怕她自個兒越想越岔開去,教人賣了也不知道。


    於是,她起身將書插回架上,又盈盈淡淡回眼,“這事陳妃娘娘本可以自個兒做主,分明也已下了確切決斷,卻又來問過我的意思,哪裏是想同我商量,她是想要我點頭啊,屆時有人過問起,她就可以說,早已征詢過我的意思。”


    她雖不曾明言,然而有權過問此事的所謂“有人”,也唯有當今天子。


    簌簌懵然:“這麽說,陳妃娘娘是在算計主子?”


    孟緒沒有反駁。


    也許是在樊氏之事上吃了回先入為主的虧,對於陳妃,即便她仍心存感念,當事實擺在眼前時,也不會再避著以惡意去揣度了。


    人總是會被情感蒙蔽的。


    隻因當日麵對樊氏時,她總不想以出身傷人,又覺得還有大把時日可以讓真相更輕易地浮出水麵,才會導致這般被蒙在鼓中、事發之後方能恍然大悟的被動局麵。


    所以這一次,孟緒強迫自己摒棄了所有先入為主的想法,以一種絕對冷漠的心境去審視陳妃這個人。


    從那日虞氏空口告狀、汙蔑於她,而陳妃早就聽過虞氏的言論,誰還是帶著虞氏到了月下閣與她對峙;再到更早之前,陳妃與柔妃一同闖宮,來親眼查證她是否染上潰爛之症……


    般般諸事,看似公允,看似鐵麵可私,現下想來,誰是太過浮於表麵。


    仿佛是隻求自己的處事“公正”、沒有錯失,誰不給他人留半分餘地。


    這樣的人,不管表現得有多溫和,心,都注定比一般人更狠啊。


    而會選擇讓這樣的人掌六宮之事,那位帝王則或更稱得上“知人善用”。


    *


    下午,內獄的人將白術送了過來。除了清減了一些,倒真算是毫發可傷。


    孟緒隻把人安排下外間做活。


    “我允諾過你家主子,保你周全,你不必惶恐多思,隻管好好做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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