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肅王要宿在宮中,那得及早打點起來才行,可這事隋安也做不了主,還得請示過陛下才成啊。


    隋安看向湖上漂著的木蘭舟,臉色登時古怪起來,陛下和意容華怎麽還沒好?


    這……也太久了!


    *


    木蘭小舟中,汗水把空氣變得濕漓漓的。


    帝王散漫地席地坐著,敞著袞龍服的玄襟。


    他隨意一伸手,想推開側窗吹吹風,卻被孟緒捉住了手腕。


    她有些緊張地道:“別。”


    “別?”蕭無諫眼神玩味,從那隻捉握著他的纖手,移眼至人的臉頰。


    他知道她在顧忌什麽。


    無非是不想讓人看見這船中的搖漾春色。


    可早在事畢的不久後,她就已經拾起了衣衫,如今周身遮得嚴嚴實實,哪裏又有一絲春光可泄。


    若一定要說有,也無非是熱紅的嬌靨,水霧濛濛的杏眼,還有滿頭頹散的擾擾雲發。


    連這也怕人看,好虛的心。


    想起每次事畢,她似乎都是如此。常常要躲進被子,恨不得裹成一顆繭子。


    大約是今日船中隻獨一船錦墊,教她裹無可裹了,便急著穿起衣裙。


    蕭無諫就那麽望著人,嘴角不知幾時竟牽起了笑。


    覺察到這炙人的視線,孟緒勉力抬高酸脹的手臂,捂緊了酥燙的臉頰:“陛下一直盯著妾做什麽?”


    蕭無諫也不由抬手,跟著覆在了那玉白的手背之上。


    然後,下一刻,一道熱意,試探性的從腕間衝四肢百骸。


    鬢邊猶有黏黏粉汗,濕蜷了細潤的風絲。


    這才笑道:“朕是在想,卿卿什麽意思?”


    孟緒臉龐紅紅,如塗了一層晚天的斷霞,越發光彩綽約,說起哄人的話來,眼也不眨:“情至深處,自然再羞也不知羞了。”


    蕭無諫卻是涼涼抬眼,毫不客氣戳穿:“這樣?”


    “等等看了。”像是為這句所惱,孟緒抽出手,一下子蒙在了帝王眼前。


    要他一葉障目,不見春光。


    然後她蹭到人懷前,半倒下身子,幹脆把頭枕在了帝王的腿上,壓住了他矜貴的衣袍。


    就這麽靜靜枕著。


    這是極為親昵又柔和的姿勢,如同倦鳥投林,隻是一心依近,不帶半分的欲念。


    蕭無諫的心神微微凝滯。


    忽而,孟緒問了句很不相關的話:“若今夜下一場雨,陛下也會突然離去麽?”


    帝王卻沒有給她想要的答案,似乎亦不曾奇於她的想法跳脫。


    隻似是而非地道:“世上何來這麽多假設。除非真下這一場雨,離去與否,卿卿自能知曉。”


    孟緒輕泠泠一笑。


    這般枕在人膝頭之上,她好似當真變成了一隻毫無攻擊性的溫順小雀,甚至愜足地閉合了眼。


    為了枕得舒服一些,又將兩隻手交疊在了他的腿上,以墊在頭下。


    身態懶懶,口中卻振振:“那還是不要下了,那時即便陛下不走,人在這裏,心卻想著旁的,妾可受不了這個。妾也不會希望,陛下在陪著別人的時候,心裏還想的是妾。”


    蕭無諫一邊聽著她的話,目光卻不知為何,不住地被那隻修養得玉潤珠亮的手指吸引。


    他始終記得,方才自己是怎樣一點一點,用帕子把那微粉的甲尖擦淨,也還記得,她是如何擎著、沾著那些半透半稠的水色,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無辜與迷媚,交融得渾然天成。


    實則,今日這種事她是第一次做,他又何嚐不是?


    而這樣的親密互許,總教人忍不住多生出幾分寬容與耐心。


    他於是垂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柔伏膝上的女子:“卿卿不是知道,縱然朕夜雨中離去,也從不因旁人。”


    孟緒麵有困惑:“那時候,妾猜的,陛下不是否認了?”


    “卿卿雖猜錯一半,卻也對了一半。”


    不等人追著深問,帝王已自風輕雲淡地說起:“如你所說的那樣,兩歲那年,父皇征討雍室,朕與母後隨軍紮營。”


    一字一字入耳,孟緒的心跟著雀躍起來。


    他曾經不願提及的,如今不也將親口奉上了麽。


    並沒有讓她等太久。


    孟緒忽坐直了身子,牽住他的手,眉眼專注,靜靜側耳。


    蕭無諫沒管她的小動作,也沒掙開手去,隻望了她一眼,慢聲道:“也算不得隨軍,不過跟在軍隊後方。有一夜下了大雨,母親去給將士們送補好的衣服,雨勢太大,她沒回來,朕身邊隻有一名乳母,卻遇上了山洪。”


    “乳娘家中原也有個兒子,卻在滿月的時候,被雍朝的一名酷吏當眾摔死。”


    “她曾當著母親的麵指天發誓,說一定會照顧好朕,將朕視同性命,隻望能跟著大軍,親眼看著雍室是如何覆滅,為稚子雪恨。可那夜山洪來的實在凶急。”


    漸漸地,帝王的眼色如同陷在一場黑渾渾的風雨中,唯有聲音,自始至終平穩而淡漠:“其實朕不怪她,一個人是母親之前,首先是她自己,想活下去,也未嚐不對。可置身風雨洪流之中,隻能抱著一根孤木拚命苟存,甚至都不理解發生了什麽,僅僅是不想被吞沒。那種滋味……”


    “不要說了。”


    孟緒陡然打斷道。


    她傾腰向前,捧住帝王的臉,一下下溫柔輕啄,昵昵密密。眼尖亦有些微濕,“妾都明白了。”


    蕭無諫不曾去辨看眼前人的動容是真是假、是故作姿態還是發乎衷心。隻是驀然起身:“該回去了。”


    孟緒也隻好撐身掙坐起來,手上卻使不上力,動作不免僵頓。


    蕭無諫似乎察覺,忽而回頭,伸手拉她。


    孟緒借此抬頭去看。


    起身的一瞬,她看清了,那深邃得如裁如刻的眉目之間,當真已不見任何的傷情愁緒。


    船艙的門被打開,湧進惻惻的夜風。


    也許是在極度的歡與熱之後,這將夏的夜也顯得有些寂冷。


    跟著在人身邊走出去,孟緒忽然想到什麽,攏衣又問道:“那名乳娘後來……”


    “死了。”


    回答她的這二字沒有任何感情,像塊霜白的石頭,冷冰冰地擲在水裏,很快沉了底。


    孟緒沒有再問了。


    沒有再問乳娘是怎麽死的,死在什麽時候,死於誰的手。


    她確實,不可能活得下來。


    岸上的隋安見二人出來,立馬安排宮人撐著另一隻小船靠近。


    船頭,趁著旁人未至,孟緒看似閑常的說起:“這件事,善婕妤也知道,對不對?陛下為何要用那樣的借口讓旁人都以為——”


    這回,蕭無諫卻不肯縱容她的試探。


    今夜,她問得已經夠多。


    他說的,也已異常之多。


    他淡淡笑道:“這便是別人的秘密了,朕可不能代她告訴卿卿。”


    二人都沒再說話。


    不久後,隋安跟著一名善於舟楫的宮人乘小船靠近。


    船停下,宮人輕捷地跳上木蘭舟,預備為帝妃執槳渡水。


    這宮人原是個膀大腰粗的婆子,身姿卻輕盈如掠水的燕子。


    隋安也想過來,動作卻比不得宮人,笨拙之至,甚至不知要從哪下腳才更穩妥。


    他臂彎裏還抱著一襲大氅,是特地問月下閣的人拿的,想著意容華稍後或許需要。


    隋安便想先將大氅遞給孟緒。


    孟緒會意,走到船邊,伸臂去接,可兩人各在一船,中間仍隔著大半丈的湖水,傾身去夠的時候,腳下一個打滑。


    蕭無諫一把撈住人,這才讓她免於落水。


    孟緒有驚無險地回身。


    手卻不慎蹭下了什麽,噗通一聲,似乎有東西落下了水,濺蕩開一圈黑黢黢的細微水花。


    等她好容易站穩,不禁與帝王麵麵相覷。


    蕭無諫淺淺環顧周身,發現腰間空了。


    “朕的玉佩。”


    陛下的玉佩掉了?另一隻船上,隋安見況,急得跟火燎在了心上似的,左右亂轉,趕忙又要招呼那宮人下水去找。


    可他還未曾開口,卻見一道弧飛滑而下,帶起無數銀顆,清涼撲麵。


    而後,眼前隻剩下青色的餘影。


    陛下的身邊,意容華則已不見人影。


    心念電轉之間,隋安猛然反應過來,意容華……她竟一頭紮進了水中?!


    是為了撈陛下的玉佩?


    隋安倒吸一口涼氣,忙去暗暗打量帝王的神情,卻見人負手巋立,泰然若定。


    宮人想下水,竟也被他擺手阻止。


    時間一點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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