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物玩中,唯有皇後送的一副百鳥頭麵和慧嬪送的兩盆花有些特別,花需養著不能貯之深閣,皇後送的頭麵,孟緒則讓人單獨放開,和禦賜的東西一樣,多加了一道鎖。


    簌簌這時卻又多了個心眼,征詢道:“其餘的東西,我們要不要讓太醫驗一驗?”


    孟緒一項項閱看著,搖頭:“不必,暫時也都用不上。再說,誰會這樣明目張膽地害我,在賀禮上下毒,一查便能查到,豈不是用自己的命換我的命?”


    她自問,還沒與誰結下過如此深重的仇怨。


    除非……那人已想好了“萬全之策”。


    *


    陰雨天的天明像是總也等不到似的,次日小祿子說有事來報的時候,孟緒睜開眼,天色還是青灰的。


    想到今日該去鳳藻宮請安了,孟緒匆匆要起,才知竟是早已過了卯時,隻因今日落雨,皇後早就派人來知會過,不必去定省。


    孟緒便讓小祿子在外頭等。


    瓊鍾伺候她梳洗:“聽說是皇後娘娘近日心疾越發嚴重了,不好見人。以往是沒有這樣的先例的。”


    孟緒隨口問起:“這兩日慧嬪可還有去鳳藻宮抄經麽?”


    “是,聽辛夷說,昨日送到蘅蘭軒的菜色都好了不少,可今日一大早,慧嬪主子還是去鳳藻宮了。”


    這倒也在意料之中。


    很快,孟緒坐去妝台前,小祿子進來,噗通一聲跪下行禮。


    不等孟緒叫起,開口便道:“小全子又有動靜了。昨天半夜,奴才本以為他是起夜,但想到主子吩咐過要看緊他,還是偷偷跟了出去,發現他鬼鬼祟祟地去了庫房。”


    庫房?


    小全子就是此前欲托虞才人向柔妃投誠的小太監。


    據說是碰了一鼻子灰,沒能攀上高枝,不過孟緒始終覺得柔妃不會就這樣錯失機會,仍然一直讓小祿子牢牢把人盯著。


    這一盯便發現,自柔妃那裏碰壁回來後,小全子竟一下子本分了下來,未再另尋出路。


    這更驗證了孟緒的猜想。


    一個如此性急之人,一家不成,該轉投另一家才是,何以卻老實了起來?


    這不就深更半夜,有了動作。


    看來是知道她不打算動用那些東西,有人坐不住了。


    可,進庫房又能做什麽呢?


    孟緒叫來簌簌:“你去一趟庫房,就說我想用樊才人前兒送的那盒香膏了,把它拿回來。‘順便’,再悄悄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被動過,尤其是禦賜之物。”


    簌簌會意,立馬去辦了。


    不一會兒就有了發現,回來稟告道:“奴婢比照著禮單都核對了一遍,禦賜的東西那兩道鎖都沒壞,隻有吳寶林送的胭脂被挪了地方,此前是放在山字櫃黃字抽屜第三行第二格,現在被放到了第三格。”


    庫房裏的東西看似隨意擺放,實則每一件都有對應的位置,除了經手過的人,旁人自不會詳知此事。


    孟緒記得吳寶林,那是一張微微模糊的臉,尋常又寡淡,聽說是個五品官的女兒,頭年就入宮的。


    相比之下,她送來的那盒紅藍花胭脂,倒讓人印象深刻。


    吳寶林說:“胭脂是妾親手做的,采的是今歲的第一批紅藍花花芽,原本是想自己用的,沒舍得用便放著了,希望您不要嫌棄。”


    那時孟緒便想,三月確實正當紅藍花的花期,但做一盒胭脂工序繁瑣,研磨晾曬,少說也要兩三日。而這賀禮送出手的時候距離她受封不過過去一夜,若說是特地為她專門做的,那便是虛言欺人了。


    可見這位吳寶林是個實在人。


    現在看來,實在人卻也未必清白。


    簌簌想起什麽,又道:“對了,庫房裏還有小全子的腳印,想是他從外頭進來,鞋底沾了雨泥。”


    孟緒低眼,這屋子的地麵上,也竟有淡淡的泥斑。


    巡看之下才發現,她勻胭脂用的綿撲子,被人動過了。


    *


    樊氏沒想到孟緒會讓人來請自己,還在替白術換藥,撂下東西就過來了。


    孟緒讓人看了座,樊氏卻搖頭:“姐姐定是有事尋我,直說無妨。”


    孟緒見此也不與她多迂回客套,下巴尖一點案上那盒香膏:“也沒什麽,隻想問問,妹妹送的香膏氣味幽芳,可有什麽特別的功效?”


    樊氏當即以為孟緒是怕自己在香膏中下了什麽料,淒楚一眼,堅聲道:“妾用的都是上好的藥材,亦都不是相克之物,這香膏是可以滋補容顏,怡養心情的,姐姐若不信,拿去太醫署一驗便是。”


    “我自是信的過妹妹,也不能什麽都往太醫署送。”一坐一立說話費力,孟緒起身,把那圓形的小玉盒捧在手裏,低頭輕嗅:“聽妹妹這樣說,可是懂些醫術麽?”


    她抹了些香膏在手上,輕輕暈開,異馥清如芰荷。


    樊氏一愣。又見她喜愛,不似作偽,倒有些為自個兒頭先的揣測抱愧起來。


    溫聲細語道:“姐姐高看妾了,妾隻是照搬古書上的方子,並不通醫術藥理。”


    啪地一聲,清越短促。孟緒叩合了蓋子,叫人把香膏收好。


    看向樊氏:“妹妹如此說,我便明白了。”


    樊氏走後,簌簌腦中仍半天拐不過彎,問孟緒:“有問題的不是胭脂麽,這香膏莫非也不妥?”


    孟緒神情淡淡,從書櫃裏抽了本講城防關隘的兵書來看:“香膏沒什麽不妥,是我想請人幫忙,卻不想強求。”


    *


    再晚些的時候,雨色不見收淡,更兼春昏將至,天更暗了。


    禦前的人奉命而來,那穿雨的身影,又激起許多人心中風波。


    繼孟緒之後,帝王竟又宣了同宮的樊才人侍寢,怎能不教人豔羨?


    且今日還是雨日……總不能是侍寢過後再將人送走,難道帝王竟要為樊氏破例?


    可孟緒前腳才見接人去太極殿的鸞車停在宮門口,後腳便見樊氏竟來了月下閣。


    她鬢上斜簪了一朵蘭色的朝顏花,不知用什麽方式讓這蕊朵未曾暮合,和煙帶羞,半開半放,顏色也有些奇豔。


    看來是為今夜侍寢特地準備的。


    花光人麵,各自低昂。


    孟緒由衷誇道:“果然巧思。”


    樊氏卻顯得心事重重,未曾因這話而展顏。


    似乎顧慮頗多。


    最終還是問道:“姐姐之前問我會不會醫術,可有什麽要事麽?”


    孟緒想為她將花戴正一些,卻被樊氏側身躲過。


    指尖一凝,垂下手,倒不見惱:“妹妹既不會醫術,便無事了。”


    鸞車就在外頭等,時間餘裕無幾。樊氏不欲再多周旋,挑白了講:“不瞞姐姐,我確會些粗淺的醫術。不過,姐姐僅憑一盒香膏便能斷定麽?”


    孟緒有些驚訝她忽來的坦蕩,也如實道:“白術臉上傷重,你不曾為她請醫,還瞞得這樣緊,我便有些猜測。”


    她領她到一處暗櫃前,抽開屜子,又遞了一方可以裹在手上的素巾給樊氏:“能否請妹妹幫我看看,這盒胭脂可有毒性,又是什麽毒。”


    孟緒本想讓樊氏用小木條挖一勺取樣,帶回去研看。畢竟她這兒再急,也不比樊氏今夜初次承幸,來的不容耽擱。


    “不需多少功夫的。”


    沒想到,樊氏隻將粉末碾展,一看二嗅之間,竟就能將裏頭摻雜之毒猜個七七八八。


    心裏有了個大概,樊氏走到隔斷邊上,摘下盆栽上的一瓣春華,折返回來:“借姐姐的花一用。許多毒都能使花瓣變色,不同的毒性會有不同的顏色變化,若我所猜不錯,花色應當立刻會泛紫。”


    她說出了讓孟緒心尖一揪的論斷:“這果然是……能讓人毀容的‘日又枯’。姐姐花容月貌,遭人妒恨了。”


    第16章 巧詐


    樊氏頭戴蕊英,走到浴池邊上,身上已褪的幹幹淨淨。


    司寢的嬤嬤檢查過她的衣物,放在了一邊,隻給她留下了一件貼身的小衣。


    見她發髻拆了,花卻仍還固執地簪著,抬手便要拔。


    樊氏卻別開臉不讓碰,一麵怯怯抱臂護在身前。


    嬤嬤神情不悅:“才人,這是規矩,侍寢時身上不能有這些簪飾。”


    再說不就一朵花,寶貝什麽?


    樊氏想起當日孟緒曾提前見到了陛下,小心翼翼開口與嬤嬤商量:“我能不能到時再拿下來,或者,先讓我見陛下一麵?”


    嬤嬤一聽就知道她想效仿誰,鼻子裏出冷氣:“才人恕罪,奴婢可做不了這個主。”


    也不看看人家意嬪什麽出身,自個兒又什麽出身?


    不過轉念想到這位樊才人是新妃中頭個晉位的,還一晉兩級,嬤嬤稍緩了態度:“就算才人執意要戴這香花,也得給我們檢查過,再去問過上頭的意思。”


    樊氏最終捏著花莖,將半開的朝顏取下,放在了一邊,可哀可憐地道:“不麻煩了,我不戴就是。”


    等她踏過窗外的風雨聲,走入帝王寢殿,卻見榻中人雙目緊閉,好似不耐一日的疲累,竟已熟睡。


    樊氏沒有出聲把人叫醒,隻是徑自躡足爬上了那一方金絲楠木寶榻,將榻簾解落。


    長簾如瀑瀉開,榻內光景,被垂垂深掩。


    帝王始終不曾醒來,樊氏坐在他身邊,揪起一角衾被,護住幾分赤露的雪白。


    然後就那麽垂目看著這個男人。


    直到她俯身湊到近處。


    男人那雙淵沉的眼陡然睜開。


    冷利得如同一刃數九寒天凍結的冰棱。


    樊氏抓著被子的手,鬆了。


    ……


    風雨竟夜敲打,塵鄧鄧的灰土難承濕重,落定在地麵。


    梁宮的春晝,被洗濯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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