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緒大言不慚:“諸如此類的話,若能由陛下說來,妾自當更歡喜。”


    不知不覺間,二人走到太液池池水稍狹窄處,一拱石橋橫架水上,貫通東西。


    素來橋邊總愛多植柳木,禦柳照水,綻青舒綠,柔條參錯。


    孟緒凝望著一棵垂柳,目色倏然深遠:“其實,陛下也送過妾一份禮的。”


    “哦?”蕭無諫頓步。他自問不曾給將軍府送過什麽東西,卻想聽聽,眼前的女子能說出什麽花來。


    不同於此前與帝王互相調情做戲時那般大膽,孟緒的聲音忽而放得極輕極柔,像不忍打碎什麽:“陛下登基的第二年,曾下令自江都城中到周邊縣鎮,都要遍植柳樹,以鞏固水土,防汛澇之災。從此江都十裏楊柳,望之不絕。而那一年,妾剛及笄。”


    她看向那一身玉帶玄服,眼中竟有昭然的仰慕:“柳柳,正是妾的小字。”


    第13章


    孟緒人還回到月下閣,就有消息不脛而走。


    說是柔妃今早在太液池邊獻了舞,隻是回去更衣的功夫,竟就被新來的孟美人伺機鑽了空當,陪在了帝王身邊。


    “還是娘娘高明,先將此事傳的沸沸揚揚,屆時就算知情者眾,誰又會在乎真相呢。”


    說話的是仙都殿一名新被提拔上來的宮女。


    以往尺素總不喜歡她們靠娘娘太近,事事都要親力親為,如今她讓娘娘罰了一頓板子,要休養好些日子才能下地,這些宮女這才得以露臉。


    柔妃撚起顆櫻桃,扯出個誌在必得的笑:“被孤立被針對,那都是輕的了,怨毒些的妃子,恐怕將孟氏生吞活剝的心思都有了。”


    “今日陛下出現在後闈之中,誰又不想去與他同賞春色,不過是礙著我在,才不敢來而已。如今卻有人為了爭寵,見縫插針,用心極深。”


    那此人,怎能不招人恨呢?


    計謀得逞自該快意,可也不知是不是今日那杯入喉的龍井,翻上來的餘味苦澀,柔妃連著吃了不少甜果才把苦味壓下去。


    她喜甜又怕吃豐腴了,除了鮮果不食其他甜食。就連前陣子月腰身寬了一指,都足足餓了自己好幾天,隻為在帝王麵前保持著纖腰一搦、無一點贅肉的美態。


    宮女跪在柔妃跟前,雙手捧著金盤,去接柔妃吐出來的櫻桃核,討好道:“娘娘實在英明,那孟氏竟還妄想越過您爭寵獻媚,本就不是什麽善茬,此番倒也不算冤枉了她。”


    柔妃麵帶譏誚地看了眼她那奴顏婢膝的樣子:“行了,退下吧,不吃了,本宮還得去沐浴更衣等陛下呢。”


    因要接駕,仙都殿中一時忙碌起來。


    然而對鏡上妝的時候,柔妃不知怎的,卻想起今日孟緒那不施粉黛而又顏色穠秀的樣子,竟莫名有些不能定心。


    陛下…他應當會來吧?


    月下閣這邊,眾人也都聽到了有關今日之事沸起的風聲。


    從太液池回來的路上,孟緒就撞上了幾個偷偷說三道四的宮人,簌簌當場就將人攔了下來讓他交代清楚。


    這會兒仍氣得擼起袖子:“不行,奴婢得去和他們理論,分明就是柔妃娘娘先想搓磨主子,主子不過是想法子脫身而已!”


    說著險些便要衝出門去,瓊鍾拽都拽不住,隻能將她一把抱住。


    “放開她罷,”孟緒看得直笑,“你且讓她在蓬山宮的門口站上些時候,也不用做什麽、說什麽,過一會兒興許自然消氣了。”


    瓊鍾不明原委,但還是放下了箍著人的兩條胳膊。


    簌簌倒也不再躁動,自己就冷靜下來,好奇地湊過來問:“這是為何?”


    孟緒故作高深,玉指向宮門口輕盈地一點:“自去立一會兒試試,不就知道了。”


    約莫過了兩刻,簌簌一股腦衝了回來,臉上陰霾一掃而空,興奮得腮幫子都有些漲紅:“隋安公公來了!手裏拿著聖旨!”


    “主子早就知道是不是?”


    今日主子與陛下並未不歡而散,況且還是隋安公公親自來頒旨,簌簌大老遠看見人,就知道上門的必是好事了。


    孟緒微微一笑,擬招需要時間,從太液池到太極殿再到蓬山宮也要時間,但她推測,這時間不會太久,而今剛剛好。


    畢竟,臨別前那人與她說:“朕其實記不住旁人的小字,但對意嬪,朕可破例一次。”


    他還說:“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朕欠下的,今日就踐諾在先,柳柳向朕賒的,姑且再多滾幾日利息。”


    想到利息二字所指…孟緒麵色有些燙。


    隋安一路不敢耽擱,進門看見孟緒就和見到了親人似的熱絡:“奴才給您道喜。”


    然後才直起身板,清清嗓子,打開手中明黃的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美人孟氏,人品貴重,性資敏慧,訓彰禮則,幽閑表質,特擢嬪位,賜號‘意’。”


    孟緒接過旨。


    自來事以密成,與帝王的約定她從不曾告訴過旁人,月下閣的宮女太監們無不被蒙在鼓裏,此刻已驚喜得恨不得把傳旨的隋安當尊金塑大佛一樣供起。室內歡聲一片,眼見鬧騰起來。


    可隋安顯然還有話要說,好容易才讓簇擁在周圍的眾人重新靜下。


    笑著對孟緒道:“陛下還讓我帶給您一句話:由來意氣合,直取性情真。”


    這是杜甫贈友人的詩,孟緒微一思量,曼聲道:“還請公公代我回陛下,”


    孟緒半側向窗欞,天心的日景漫過遠近的玉樓金闕,輝煌地湧來,落在裙釵之上,更著燦亮之色。


    她輕輕抿起霜腮雪肌上那一點朱櫻,一字一頓地笑道:“由來意合,更取情真。”


    她進宮已是賭上一生,可不是與帝王來做知己友人的。


    而是要與他,意洽情投。


    要他喜她所喜,惡她所惡,要無上的帝寵,也要帝王那顆最不可及的、如日之明的,熾熱真心。


    *


    孟緒封嬪的消息在這後宮一石激起千層浪,備禮的備禮,咒罵的咒罵。


    住在蓬山宮的兩位新秀是最先嶄露頭角的不說,還都連越兩級。現今還有誰敢說孟氏沒有獲賞是不俘聖心?


    合著根本是在憋個更大的封賞。


    柔妃更是氣的心肝都疼,她若早知道陛下會在這時候冷不丁就將孟氏升到嬪位,怎麽也不至於散布孟氏乘虛而入截寵的消息,這不是慫恿旁人一個個都來截她的寵?


    不過陛下晚間確實擺駕仙都殿了,又叫柔妃好過了一些。


    至少說明,她最後做的離去的抉擇是合他心意的……


    溫存過後,仙都殿早早安置下了。


    可夤夜未至,卻起了春雷,轟鳴聲中,連雨水也一改柔勢,瓢潑而下,拍得窗戶都在抖顫。


    柔妃從夢中驚醒,朦朦朧朧聽得一陣窸窣的響動,睜眼卻見帝王已披衣坐起,下意識就和藤條似地纏了上去,緊緊抱著人道:“陛下,別走……”


    像是早已經曆了無數次。


    蕭無諫來回輕撫著環過膺膛的那隻玉臂,掛在身上的女子僅著褻衣,赤著靡膩的胳膊,觸感沒有一分糙礪。


    而此間唯剩一盞昏弱無力的風燭殘燈,燒著奄奄一息的光亮,明明滅滅,把他的眉眼映得深沉冷邃。


    他動作溫柔,在她不可見處,神情卻是冷的:“乖。”


    隻這一字,柔妃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柔弱無骨的雙臂緩緩滑落。


    隻口中猶然掙紮著,哀哀蹙眉道:“陛下,妾也怕打雷。”


    可帝王已經穿靴下榻,甚至未喚奴仆,不假人手,自將衣冠整束。


    柔妃唯一能做的,就是跟著起身,替他佩好那條紫玉的躞蹀帶。


    “不必送朕。”


    柔妃跟上去沒兩步,又被這分不清是體貼還是毫不留戀的一聲擋了回來。


    她頹然坐去榻側,粉麵之上是旁人無從得見的心酸幽怨。唯許那個人看到,可他偏偏從不曾回頭。


    等到禦駕徹底離開,柔妃攥起拳,指骨都在作響。


    尺素不在,今夜是新提上來侍奉的宮人守夜,過來勸道:“陛下已經走了。娘娘,不早了,早些安寢罷。”


    “閉嘴!”


    柔妃眼中如燒恨火,一下子扯住身側的紗幄,把一幅帳子扯得七零八落,砰地一聲,那燒盡了冷燭的蓮缸也整個被帶翻在地,骨碌碌滾到宮人腳邊。


    宮人想去撿,柔妃卻一腳踩在了那隻手上,肆意碾壓,宣泄著自己的切齒之恨:“到底為什麽,善善那個賤人都已經無寵,他還要離開?”


    善婕妤怕雷聲,從前每逢如此雨夜,帝王總會瑤境殿去陪她。


    可自從善婕妤失寵之後,這樣的日子,帝王便會獨寢。


    春雨一下總是連日連夜,又該有多久不能見他了?


    任憑宮人如何慘呻,柔妃都不曾鬆開腳,一張美人麵竟形如鬼魅。


    滿心隻想著,不能隻她一人痛。


    宮道上。


    聖駕匆匆往太極殿去,途經蓬山宮時,隋安悄悄回頭看了一眼玉輅上的帝王,卻見他殊不曾斜目一眼,亦有滿肚疑團。


    蕭無諫有所察覺,涼薄一笑:“怎麽,你也以為朕是念起了善善?”


    看來連伺候他起居的隋安,連此晝夜在側、朝夕不離之人,都不甚懂他。


    這個位子,當真是孤寞。


    忽而,蕭無諫想起了今日被人篡改又奉還的那句“意合情真”。


    一轉頭,才見蓬山宮中,東西兩閣,連同主殿,燈窗竟都未暗。


    第14章


    若非帝王主動提起善婕妤這號人物,隋安是斷沒那個膽子提的。


    他訕訕仰頭賠了個笑臉。


    正見宸駕之上,危坐的帝王一改前態,望著側旁被宮垣半遮的樓台殿閣定定出神。


    隋安心裏嘀咕,不是不沒念起善婕妤嗎?


    若不是思舊人,那便是思新人了。


    眼看就要行過蓬山宮了,隋安試探著喚了聲:“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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