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緒的長相其實美得很有鋒芒,因而天然便有一股拒人於外、不好攀近的氣度。


    唯有在笑時,飽豔像紅櫻桃似的唇稍稍勾起,才讓人覺得神女切切實實下了界來,正眷睞著凡間。


    周錦不動聲色收下了那枚金葉子,倒不是真的看得暈暈然了忘乎所以,而是他如今已確信,這位孟美人,必是個有大造化的。


    就憑這張臉,也不可能埋沒了去。


    他何必拂了人麵子?


    這頭周錦才一走,那頭樊選侍又不像他在時那般的噤口啞言了,趕在孟緒轉身離去之前將她喚住。


    “孟姐姐……”


    孟緒抬眼看她:“怎麽了?”


    樊選侍抬手小幅度地拽了拽她的袖子,將她拉到一邊:“孟姐姐,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我回去之後仔細想了想,陛下是不是又念起善婕妤的好了,想利用我們重新打開蓬山宮的大門,好打破和善婕妤的僵局啊?”


    “我們要不要找機會去見見善婕妤,勸勸她。回頭見了陛下,也好讓他知道善婕妤過得好不好。”


    孟緒終於明白為何她對這位樊選侍始終生不出好感了。


    中安殿上形容無狀便罷,若按照她那時表現出來的性子,她見到自己,理當怯退不前,盡力避開才是——


    她太矛盾,也太急了。


    好似很急著籠絡孟緒,可是中安殿上如雲貴女,她都不曾急於攀附,反而畏如虎狼。孟緒自問家室不算顯赫,位份也不是最高。


    自己身上,到底有什麽是她所圖的呢?


    至於她方才說的話,在孟緒看來更像是因病急亂投醫、過分揣測。是她當真多思,又或者……是想誘導旁人多思呢。


    “選侍好似很在意忽然被分到了這裏?”孟緒委婉道:“‘翩翩三青鳥,王母使也。’你住在青鳥閣,有這想法倒也算應了這名字。可天子之所以為天子,在這後宮,若他想要台階,平地也會長出台階來,何須如此行事?退一萬步講,即便他真有深意,也不是你我該揣測的。既來之,則安之,選侍別弄巧成拙了。”


    樊選侍似乎沒想到她會反過來勸自己,怔怔地看了孟緒一會兒,點頭:“好,姐姐說的有理,我聽姐姐的就是。”


    孟緒麵色和緩了一些:“今天早上在中安殿,我見你臉色不好,是她們欺負你了?”


    “原來姐姐那時就注意到我了……?”樊選侍垂睫,又是一副怯生生的樣子,“虞才人說、說我是瘦馬,是下賤的人,我……”


    樊氏眼尾驟然掛上了一珠晶瑩的顏色。


    孟緒遞給她一方素巾,讓她不必再說下去了,她還不至於要人再難堪一回。


    樊氏抽噎了兩下,邊拭淚,邊帶著哭腔道:“她也沒說錯什麽,是我自己還有幾分未磨平的心氣,姐姐切莫為我出頭。”


    “別這麽想,進了宮,大家都是一樣的。”


    孟緒臉上的笑色一直到兩人別過後才淡去。


    誠然,樊氏虛偽,可孟緒待她也同樣不真。


    在這宮裏混的風生水起的,又有幾個沒幾張趁手的麵具呢?


    *


    今夜,月下閣的燭火早早熄去了,蓮盞裏隻有凝凍的一盤蠟淚,在窗月的流照下,像是剔透的紅玉。


    如今在內間近身伺候的就是瓊鍾和簌簌兩人,瓊鍾見孟緒已睡下,想要進來替孟緒掖一掖被子,畢竟春日未深,天氣還有些清涼。


    腳步才邁開,又被簌簌攔下:“主子喜歡躺在床上想事情,這會兒許還未睡著呢,別擾了她。”


    於是兩人都躡手躡腳退了出去,夜色越發深沉寂曆。


    孟緒確實還醒著。


    躺在榻上,她腦中翻來覆去都是孫嬤嬤今早的話。孫嬤嬤可是為數不多曆經雍、梁兩朝的人,能在後宮的大清洗中善身而存,她的話,不可不重視,遠比樊氏的作為更需琢磨。


    孫嬤嬤到底想用柔妃的事告訴她什麽呢?


    孟緒隱隱有了個念頭。此時雖已無從驗證孫嬤嬤的用意,卻可以試著去推敲,陛下為何要借對妃子的偏寵去起用她的家人。


    這麽一來,還真教她品匝出幾分別樣的意味……


    孟緒的父兄皆已戰死,母親身骨也不健朗,孟家如今算是個隻剩孤兒寡母的空架子。可父親當年的許多好友,都是一起打天下的過命交情,仍時常也會與孟家走動往來。


    他們將孟緒視若己出,言談時,也不會避著孟緒。


    因而孟緒曾聽他們感慨過,陛下當政以來,決策的施行其實都是有些艱難的。


    朝中的大臣未經換血,大部分都是先帝在時就委任的,對陛下許多想法常常頗有異議,常要在對立麵去指出各種弊病。


    無他,隻因陛下實在太過年輕。


    先帝三十六才蕩平雍室,打下江山,前雍的幾位皇帝上位的時候也大多年過而立。然而今上登基之時,卻將將弱冠之年。這樣的年紀,就是在官場也是過分青嫩的。


    年歲既小,又是即位不久,還不曾有什麽實績,老臣們便總認為他的政見不夠成熟,甚至,就連孟緒的那幾位叔叔也是這麽說的。


    可大臣們會對天子的政見指手畫腳,卻不會對天子的心意多加勸阻,天子有任性的權力。


    換言之,起用前朝的廢臣或許諸多掣肘,一旦換作為了寵愛的妃子提攜她的家人,事情竟反而簡單了起來,連朝上對陣辯談的功夫都省了。


    孟緒覺得自己好像接觸到了一絲真相,心跳聲都倏然快了些許,像是綻破烏雲的春雷,密密急急,砰然作響。


    先是禮聘時一改前人做法,先問過當選的貴女們是否自願入宮,又在點寢前令新妃上呈物件,以物擇人。樁樁件件,無不表明著,如今這位陛下,遠比她早先以為的更有意思。


    與聰明人對弈,可比同一個愚人周旋,來的有趣。


    第3章


    第二天一早,簌簌去禦花園折了一大捧杜鵑回來,供在白玉花插裏,豔粉色與脂白色交光,霎是好看。


    簌簌回來時還隨口說起,在禦花園時偷聽到兩個公公在講,今天一大早就有禦府局的人過來,有意無意地同隋安公公打探,是不是該為善婕妤做幾身新的春衣。


    結果被隋安公公罵了出去。


    孟緒並不意外,一邊篦頭發一邊道:“緣何都往這上頭想,從前蓬山宮隻有一座瑤境殿,方能稱之為蓬山瑤境,如今東西偏閣既都啟用了,蓬山宮也隻是蓬山宮了。”


    這哪裏是要重修舊好的樣子?


    不過,這也怨不得那些當差的人。侍奉帝王,本就是天下最艱難險要的事,就是主子動一動手指頭,他們也要留心這根指頭是指向哪裏,更何況是別的異舉呢。


    隻是,若她孟緒也因此前樊選侍之言所誤,做了不該做的事,或是他朝有幸麵聖時多嘴說錯了話……怕不隻是像這位公公一樣,被罵出去這麽簡單了。


    孟緒與妝鏡中鑒映出的絕豔臉龐深深相看。這位樊選侍,到底是真笨還是假笨呢?


    簌簌聽得一陣雲裏霧裏,隻管賞瓶裏花枝去了:“奴婢還不曾見過哪裏的花開的像禦花園這般好呢,險些挑花了眼。”


    “你這丫頭,也不叫上我,倒自個兒出去逛。”梳完頭,孟緒從裏間出來,閑閑倚著鏤花的隔扇門,笑嗔了句。


    下一刻,這笑意卻又微微凍凝起:“花雖好看,不過下回別去摘了,宮裏不比家裏,別犯了哪個娘娘的忌諱。”


    簌簌想了想是這麽回事,自然應下聲來,賞花的雅興也散了大半,悻悻地把花擱在窗欞邊上。


    瓊鍾舀了一瓢清水過來,往花插的瓶肚中灌去,思忖道:“這杜鵑花倒沒聽那個娘娘尤其鍾愛的。不過此前有個宮女,蒔花時剪子不小心掉下去了,砸壞了一株芍藥,好巧不巧那芍藥是柔妃娘娘親口讚過的,可教她挨了結結實實的一頓板子。”


    簌簌起先不過心有一點餘悸,這一聽登時嚇得臉色青白,仿佛隻差一點,板子打要打在她身上了。


    瓊鍾撲哧一聲笑出來,孟緒也道:“你可別嚇她了。”


    這卻教簌簌不明所以起來,這樣駭人的事,怎麽一個兩個都好似不甚在意。


    纏著瓊鍾便是一通好問,莫非這事是她胡編亂纂,誆她的不成?


    氣憤得直要握拳跺腳:“也就是打量我好騙了!”


    瓊鍾隻好小聲對她解釋:“宮裏駭人的事還少麽,一頓板子,已算是格外開恩。以後你就懂了,有時候人命未必比花命金貴。”


    孟緒已坐在了矮幾邊上,此刻眉黛一皺,手中散漫地翻動著書頁,看似不經意地說了句:“放心,我總會護著你們的。”


    簌簌當然知道自家娘子是個護短的性子,麵色轉晴,笑著點頭。


    瓊鍾卻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對她說,微微一愣,有些動容。


    她想起,孟緒昨天才到月下閣的時候,其實對他們這些仆婢都是態度淡淡的。她本以為是主子還要再考察他們一陣,可好像就是周錦公公來時她出言提醒了一句,主子就將她提到了裏間貼身伺候。


    她確實是實打實想為著主子好的,心意能被人認可,瓊鍾打心眼裏感激。


    這時候孟緒望了望瓊鍾,也想到了什麽:“我看你年歲較我和簌簌都稍長些,做事又仔細,之前可有在別的地方當差麽?”


    瓊鍾不敢隱瞞,跪下來鄭重叩首道:“不瞞主子,奴婢之前是在慧嬪娘娘宮裏當差的。”


    擔心孟緒會誤會,瓊鍾殷懇而直然地仰起自己的目光:“但奴婢並非是背主之人,是慧嬪娘娘失勢後,主動托關係將奴婢送走了。後來奴婢便一直留在掖庭局,直到您進宮前,才被調到了這兒。”


    孟緒幹淨圓潤的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叩在案上,笑道:“如此說來,這位慧嬪娘娘,倒是個仁義的主子?”


    瓊鍾心裏不由升騰起一絲希望。猶豫了片刻,到底顧及在新主子麵前不宜說太多舊主的事,一時隻點頭稱是:“慧嬪娘娘待下人都很好。”


    *


    用過早膳,恰逢宮監來收取新妃們要上獻給陛下的物品。


    簌簌替孟緒把那冊摘了封皮的書交給了小太監。


    臨走的時候簌簌往托盤中一掃,看見上麵陳珠列翠的,什麽玉梳、鸞佩、香囊,甚至還有女子的一編青絲。


    隻給了一夜的時限,大家也來不及準備什麽精巧的寶珍,送上去的東西大多是往定情信物上靠。簌簌算看出來了,就數自家主子送的最不柔情繾綣。


    一本書,能有什麽花頭?


    即便有,主子的用意也不是她能猜到的……簌簌忽記起一事來,竟又覺得這次,說不準她還真的猜到了!


    可剛旋了個身要往回趕,卻見樊選侍的侍女鶯歌摘了蓬山宮宮門口的一朵朝顏花放在了托盤上。


    顫巍巍的花萼,還帶著清圓的銀露,在群珍中可謂打眼。


    簌簌十分納罕,一進屋就同孟緒說起這事:“我早上在禦花園倒沒看見有朝顏花,也不知這朝顏是不是咱們蓬山宮才有,不然送了有什麽意思?”


    一旁,瓊鍾手裏的雞毛撣子在博物架上一滯,轉頭看向簌簌:“你還真說對了,滿宮就數咱們蓬山宮的牽牛長得最好。這花多是野生野長的,娘娘是不屑養的。主殿那位從前倒是喜歡。”


    朝顏花,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牽牛,而今牽牛花花期才始,正是盈盈可愛的時候。再有,朝顏朝開暮合,也有勸人及時惜花的意思。


    “看來這位選侍,很有些玲瓏心竅,並不笨呢。”孟緒伸出手去,驚覺手邊一空,才想起這幾日正在看的書已被她作為禮物送給了陛下。


    早知道該換個送的……如今竟無聊賴起來了。


    正想出去走動走動,鬆動一下筋骨,也順道熟悉一下宮中的環境,簌簌卻端了一碟削了皮、去了核的鮮果,把腦袋湊了過來。


    她殷勤地往孟緒嘴裏送果肉,專揀著孟緒喜歡吃的,趁時得意兮兮地問:“那主子呢,您送書,是不是故意不想陛下選你?”


    孟緒很受用這飯來張口的待遇,人靠回了座中,懶懶用手支著頭:“嗯?何以見得?”


    簌簌把嘴一張,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支支吾吾地道:“算算日子,主子的葵水就在這兩日了,要怎麽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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