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他像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字字沁著血,加重了聲音,「回府。」


    手下的人不敢怠慢,幾乎是小跑著,一路抬著轎輦回去了。直到轎輦在府門前的穩穩停下,才看見一個男人扶著轎子內壁慢慢站了起來,撩開了簾子出去。


    剛剛跨出一步,他便腳下一軟,險些摔倒在地。


    幸而身邊的人扶住了他。


    「謝遺呢?」


    那人低著頭,不敢看他:「王妃,在裏麵。」


    那江南名妓還在唱。


    「許她姻緣不得成,這是人能命不能,命中沒有枉費心……」


    字字句句,如泣如訴。


    聶寒顧不得這些,推開了身邊攙著他的人,疾步穿過曲折的迴廊,最終停在了一處院落之前。


    他一生的摯愛之人,一生虧欠之人,就在這堵牆內。


    他像是不堪深想下去,闔上了眼睛,卻有一滴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在冬日幹冷的陽光裏折射出破碎的光。


    終於還是走了進去。


    屋子裏的炭火已經熄滅了有一段時間了,一種沉滯的冷,充斥了整個空間,給人一種了無生氣的死亡的錯覺。


    也許不是錯覺。


    因為,確實有一個人,死在這裏了。


    聶寒站在屏風邊,看著躺在床上的那個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地呼了出來。


    他慢慢走了過去。


    謝遺已經不是記憶裏的模樣了。


    如今的謝遺,形容枯槁,眉眼之間揮之不去的倦意如影隨行,早就沒了當年樹下從容回眸的驚世風姿。唯獨唇間,一抹沒有擦拭幹淨的紅,依舊似初見時他銜在唇間的一瓣紅芍。


    ——謝遺。


    他微微啟唇,想要念出他的名字,可是隻能發出不可聞的氣音。


    ——你醒醒。


    還是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他像是陷入了一場漫長的,有盡頭的噩夢。卻寧願在夢中,也不願意醒。


    ——謝遺,你騙我,你騙我……你醒醒啊!!!


    「呼」地一聲,寒風卷著流雪從沒有關緊的窗戶,倒灌入屋子裏,吹得桌上沒有被紙鎮壓好的紙張,肆意翻飛。


    一繭潑了墨的白紙,在半空中打了個轉,晃晃悠悠落了下來。


    墨跡映入了他的眼簾:


    「今朝一別兩寬,願君餘生歡喜。」


    紙上隻寥寥數字,卻字字如雪亮的刀刃,捅進他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他走之前,可有說過什麽?」


    他的手指在那人已經失卻了彈性的頰上婆娑而過,隻覺得鑽心的冷,仿佛手指都要凍僵。


    女人站在床前,冷冷看著他,覺得眼前一幕荒唐至極,諷刺至極。


    「公子讓奴婢打賞了陶姑娘,他說,『唱得好,該賞』。」


    外麵那人果然還在唱,聲音穿透風雪,猶似亡魂的引路皤在風裏獵獵翻飛,發出如哭泣一般的低低嗚咽。


    「日落西山又東升,人生恰似采蜜蜂,采的花兒春心動,到了還是一場空,人掙閑氣有何用,盡赴南柯一夢中……」


    他側耳聽了許久,終於癡癡笑了起來,低聲道:「唱的好,是唱的好……」


    卻猝然噴出一口血來。


    身邊的侍衛一驚,就要上前,卻被他抬手製止了。


    他看向床上那人安靜閉合的雙眼,聲音低的近乎不可聞:「你果然,還是不肯原諒我啊。」


    常言道,人死如燈滅。


    謝遺一貫是不相信鬼神的,可是眼下發生的一切,卻不由得他不信。


    他飄在半空中,看著靈堂上躺在棺木中的自己的屍身…,和守在屍體邊的男人滿眼的款款深情,隻覺得說不出的諷刺。


    小小的光團在他的身邊飛舞著,不時去蹭他的衣擺,宛如撒嬌一般,同時還在絮絮叨叨說些他聽不懂的話,什麽「宿主」,什麽「穿越」的。勉強理解了幾句,大概是除了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還有別的一些世界什麽的。


    聽起來似是佛家的「三千世界」之說。


    「我若是聽你的,我又能得到什麽呢?」謝遺坐在房樑上,微微歪著頭看向那個泛著白光的小糰子。


    他的容貌是介乎男女之間的美,眼角天生微微上挑,卻因為過於白皙的麵容,顯露出幾分如病的憂鬱,叫小糰子都看得愣了一愣。


    這個氣質……真的好白蓮花啊,太適合做它的宿主了!


    小糰子道:「你可以……可以活過來啊,到時候再回來虐這個渣男,多好啊。」說著,往下飛去,繞著聶寒轉了一圈,又回到謝遺的麵前。


    謝遺微微怔神,雖然小糰子說的一些詞他不明白什麽意思,不過還是能大致猜出來它是想表達什麽。當下輕輕笑了起來,道:「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哪裏用得著報復呢?」


    小糰子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回答,一時之間有些茫然無措:「難道你不恨他嗎?」


    謝遺輕輕搖頭,道:「我曾經恨過。」


    意思是如今不恨了。


    小糰子上下飛舞著,身上的白光都黯淡了幾分。


    他並不能很好的理解謝遺的想法。


    前幾任宿主大多因為長久地浸淫在過於熾烈的愛恨裏,已經迷失了自我。愛恨本身就是一種極其慢性的毒藥,很少有人能在承受了那樣多的極端情感之後,依舊不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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