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芍分得再清,也分不清此刻的心緒。


    她不懂自己怎麽這樣了。


    夜間行走,茫然不知前路。


    錦緞的光華忽然便在溫芍眼前一晃,溫芍撇過臉去,道:“奴婢不用。”


    顧無惑沒有收回手,停下腳步仍舊拿著鬥篷站在那裏,溫芍也沒辦法繼續往前走了,隻好拿過鬥篷,其實這樣熱的天哪裏用得上什麽鬥篷呢,當時拿給齊姑姑更多的也隻是她心裏害怕才有寒意。


    “我三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她是生柔柔的時候難產而亡,所以柔柔從生下來起就沒了母親,”夜風中傳來顧無惑略顯清冷的聲音,“有一位相士見了我,說是我克死了母親,若我繼續留在這個家中,父親和妹妹也會被我克死。”


    溫芍的腳步不由慢了下來,她沒想到顧無惑會忽然與她說這些。


    她隻是一個奴婢,聽了也就是聽了,又能做什麽呢?


    溫芍不語,顧無惑已經繼續說道:“父親一開始並不信這些,即便我六親緣薄,他也依舊想把我留在身邊,隻是柔柔出生起便身子弱,沒幾個月便生了幾場大病,父親也害怕她去了,畢竟她是母親用性命換來的,於是隻能把我送去城外景寧寺,將我寄養在寺廟中,柔柔的病這才有了起色,後來我日漸懂事,知道個中原由,也盡量不再回瑞王府了。”


    溫芍抿了抿唇,本就難受的內心不知為何更添酸楚,可嘴上卻仍說道:“世子與我說這些做什麽?”


    “沒什麽,”顧無惑的聲音未見起伏,閑話家常果真便是閑話家常,“今日見到柔柔這樣,才想起來說一說罷了。”


    “郡主是天之驕女,出身尊貴,自然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溫芍說著,臉上便浮出一絲苦笑,在夜色中看不分明。


    “是啊,父親與我都寵著她,便將她慣成了如今的性子,”顧無惑輕輕歎了一聲,“隻是她已這個年紀了,再改是來不及了,有我們在一日便隻能護她一日,以後你……”


    “以後奴婢再遇到郡主這樣的事,便叫人告知世子,不要再與她起衝突。”溫芍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打斷了顧無惑,自己接下去說道,“這些方才世子已經說了,奴婢其實都已經記在心裏了。”


    入睡前那一會兒,她的脾氣也是上來的,便一直沒有應聲,但顧無惑的意思,她還是知道的。


    眼下便更是分明。


    顧無惑為了父親和妹妹,小小年紀便在寺廟中長大,他所求也不過是家人平安,特別是顧茂柔是他的親妹妹,又是他的命數才使得妹妹出生便沒了母親,幾乎等同於是他欠了顧茂柔的,如今對待顧茂柔,除了百依百順,又還能如何呢?


    而她更是身份低賤,難不成要讓顧無惑為了她去與顧茂柔爭出個對錯?


    這是永遠都不可能的。


    趁著顧無惑沒有說話,溫芍深吸一口氣,竟繼續問道:“世子救我固然是不想眼睜睜看著我的性命斷送,但……更多的,是不是怕郡主因殺人而傷了陰騭?”


    “是,”顧無惑回答得很快,他沒有半分要說謊的心思,不知是天性坦蕩,抑或是麵對溫芍時沒有必要,“我不想她身上添上人命孽債。”


    溫芍咬了一下下唇:“可惜世子的苦心,郡主卻未必會懂。”


    “我也不需要她懂。”


    溫芍又問:“所以世子當初納我為妾,另外一個原因,也是斷了我再與張時彥糾纏的可能,不想旁人有傷害她的機會。”


    “她是我的妹妹,我不願她心生憂患怖畏。”


    顧無惑說得坦蕩,竟讓溫芍平白生出了不該有的羞愧,仿佛是她心思齷齪,有了貪念。


    他已經救了她兩次,這就已經是報不完的恩德了,她為什麽還要再奢求他在救她時不能有其他私心?


    這些問題,今天原是連問都不該問的。


    難道他有私心,他便不是救她的人,她便不用償還他的救命之恩了?


    或許有人確實是這樣,但是溫芍做不到。


    溫芍攏了一下手上快要滑落下來的鬥篷,鬥篷上有一股淡淡的鬆木香,聞之竟也使人心平氣和起來。


    “奴婢知道了,”溫芍收斂回心神,道,“世子說的話奴婢都記住了,以後不會再犯,讓世子難做。”


    兩人又沉默著走了一會兒,前頭隱隱約約已經看見了淨園門口那兩盞燈籠。


    顧無惑卻步子一頓,停了下來,拇指指腹輕輕摩挲著食指,道:“今日之事確實是柔柔不對……”


    他說到這裏忽然又戛然而止,仿佛在忖度著接下來應該說什麽。


    溫芍一時也沒有響動,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半晌後,顧無惑才再度又開口道:“若你實在委屈,便準你鬆快幾日,不必做事。”


    溫芍輕笑出聲:“我又沒有家,也不能歸家去休息,淨園隻有我和齊姑姑,明遠做的是其他事,我不做那就得齊姑姑來做了。”


    她笑完又正了神色,道:“沒有人生來就喜歡做活,隻是我是被賣進府的奴婢,不得不做,還有一件事,既然世子今日同我說了這麽多,那麽我也不妨與世子說了,世子救了我的命,我留在世子身邊做這些是應該的,因為我也沒有其他可以報答的,全憑著自己的一雙手,我心裏踏實。”


    她說這話時很認真,鬢邊綴著的小珠花一顫一顫的,眼中神采璨璨,仿佛在說一件了不得的事。


    顧無惑一時竟被她的眸色吸引,情不自禁想要探尋更多,可她卻頭一轉,指了指天邊:“天快亮了,世子趕緊回去休息吧!”


    隻見遠方果然已有了一絲極淡的魚肚白,黑夜被破開了一個口子,光便漏了出來。


    顧無惑看著天邊,眼中又慢慢恢複往日的清冷,沒了夜色的遮掩,人果然便清明幾分。


    前方溫芍已經快步走去,顧無惑也便不耽誤,追隨她的腳步前行。


    第18章 鬆子


    自那日之後,一切還是如往常那樣進行著。


    顧茂柔略病了幾日,很快也好了起來,這回她病好了之後,還回張家去住了幾日才回來。


    淨園也多添了幾個仆婢,那日顧無惑說了之後,溫芍原本也沒當一回事,沒想到顧無惑卻當了真,第二日便讓撥了幾個人過來,淨園的事本就是極少的,如今又多了人,溫芍成日便更空閑了起來。


    往常她最主要的便是替齊姑姑服侍顧無惑起居,後來發生了那件事,便連夜裏也添上了,如今淨園添了人,事少是其一,另還有一重原因,便是顧無惑最近越來越忙,前些時日入夜才歸來已經少有了,眼下竟至深夜,甚至還有沒回來的時候。


    溫芍知曉分寸,於是也從不多問什麽,他什麽時候回來就是什麽時候,她好生伺候著就是,其餘的事便不是她一個妾侍該過問的,如此才會相安無事。


    今年的夏時仿佛要較往年短些,雖暑熱時也極熱,日頭底下走一遭仿佛要燒去一層皮,然而近秋時一場雨,天氣便很快涼了下來,將炎熱衝得煙消雲散。


    氣候宜人起來,溫芍便帶著新來的那幾個婢子搬了椅子,支起小桌子,在庭院中剝鬆子吃,風吹過有樹葉簌簌,清清淺淺,靜謐肅穆中卻有閑適煙火氣。


    齊姑姑也坐在一旁看她們,她原先是不愛出來的,總是托言年老體弱,怕擾了他人興致,便不再多走動,然而院中日月長,又有溫芍得空時常常過去找她,齊姑姑的心思便也逐漸活絡起來,有時聽著她們小聲說話嬉鬧的聲音,倒有幾分鬆動,溫芍每每又都來叫她,後來隻略說幾句,齊姑姑便也樂意出來看看。


    今日這一大包鬆子,是溫芍特意托人出去買來的,又幹淨又個大飽滿,便大家一塊兒分著吃。


    溫芍吃東西小心仔細,也不知是哪裏養來的習慣,必要把上麵的薄皮都搓幹淨了才吃,所以人家吃幾顆的工夫,她才吃了一顆,不過溫芍也從來不惱,由著她們多吃去,自己慢悠悠地吃。


    後來溫芍也不再一粒一粒吃了,她先把鬆子剝出來攢一塊兒,最後才把皮都搓幹淨,分了一半給自己,一半卻遞給齊姑姑。


    齊姑姑自然擺手不要:“我都多大年紀了,早就不貪這個嘴了,我知道你有心,自己辛辛苦苦剝好的便自己吃就是了。”


    溫芍也不多言,直接往齊姑姑嘴裏塞了幾粒,齊姑姑一向是不苟言笑的,能出來與她們一道坐著便已經很好,這回更是直接忍不住笑了出來。


    溫芍便順勢把用手帕拖著的鬆子塞到了齊姑姑手裏。


    難得見到齊姑姑笑,一旁的婢女芷荷便問齊姑姑道:“齊姑姑,這幾日世子在忙些什麽呀,怎麽都不見人影?”


    齊姑姑一時便沒有說話,但也沒有立即斥責芷荷問了不該問的。


    另一個麥冬便大著膽子說道:“奴婢也是聽外麵說,北邊可能出事了,所以咱們王爺又要緊趕著回去了,這是不是真的?”


    她說完又看看溫芍,小聲道:“姨娘在世子身邊日夜伺候的,想來也應該聽說了……”


    她們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紀,比溫芍還要小上一些,正是好奇的時候,自然是按捺不住的,這些都是齊姑姑掌過眼的人,倒都沒有什麽壞心思。


    溫芍聞言便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然後便往嘴裏又塞了一粒鬆子。


    “好了,你們這幾個丫頭,成日問東問西的,”齊姑姑歎了一聲,開口說道,“這如今倒也不是什麽秘密,正是因為你們都是安分丫頭,這才不知道的。”


    齊姑姑肯開口,便連溫芍也豎起了耳朵,畢竟她是瑞王府的人,瑞王府的好壞直接關係到她的未來,再者人都有好奇之心,溫芍又不是無欲無求,一點都不想聽。


    齊姑姑為人處事穩重,說話也幹脆利落,雖有心與她們細說了,但也沒有多說。


    原來北寧前些時日宮變,才暫時結束了與南朔兩邊對峙之勢,顧昂也被召回京中述職,可誰知就在眼下這個當口,北寧國內卻忽然異動,竟有陳兵兩國邊境的意圖,消息傳回南朔,震驚朝野。


    齊姑姑說完話,隻拿眼看著溫芍,又放下手中還沒來得及吃的鬆子仁,對她道;“王爺與世子大抵是為了此事才奔忙,還未知來日如何。”


    溫煦的暖陽照下來,溫芍眼前便晃了晃,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一雙清明澄澈的眼,仿佛任何世俗之事都未曾將其沾染到。


    世間瑣事莫過於此,就連高潔如顧無惑也未能幸免。


    溫芍不禁心中怏怏。


    一直到夜裏用過晚膳,溫芍心裏還是不好受,總覺得有些悶悶的。


    夏日已近尾聲,快傍晚時天邊便壓了厚厚的雲層,黑蒙蒙的,隻是就這樣壓著也不下雨,遠處隱約傳來隆隆雷聲,更是使人憋得慌。


    溫芍坐在窗下繡一張帕子,她從前是做粗活的,所以這些細致的事做得並不好,新來的麥冬女工不錯,溫芍有時便跟著她學一學,自己也琢磨琢磨。


    窗子被她打開得大大的,風已帶有潮意,所以吹在身上並不如白日裏那樣舒適。


    更有厲風卷過,不僅燭火搖曳,連燭台也晃了兩下,霎時又雷聲轟鳴,溫芍連忙放下手中繡品,先穩住了燭台,又立刻將窗子關上。


    然而隨著窗子關上的輕響聲,不遠處又有門窗開闔的聲音傳來,溫芍疑心是風吹開了他處的窗子,便從榻上跳下來,探頭去看。


    昏昏燭影中走來一個清臒頎長的身影,溫芍這才後知後覺,原來是顧無惑回來了,方才是他進門時開門的聲音,因著外麵又是雷聲又是風聲的動靜太大,所以她並沒有察覺到他回來了。


    溫芍想要上前去,走了幾步才發現自己方才從榻上下來時竟是赤著腳的,可顧無惑卻已快走到了眼前,她又趕忙轉身回去匆匆把鞋穿好。


    顧無惑走到她身邊,直接坐到了榻上,溫芍眨了眨眼,問:“已經有些晚了,世子可要洗漱?”


    隻見顧無惑揉了揉額角,然後食指輕輕向上搖了搖,溫芍便立刻會意,也在一旁坐了下來。


    “天氣馬上就轉涼了,以後不要匆匆忙忙的,鞋也不穿也出來。”顧無惑道。


    溫芍抿唇笑了笑,忽然有些窘迫。


    他待人總是這樣好。


    小幾上的青花瓷碟中堆放著一些鬆子,顧無惑見了便抓了一粒,溫芍“哎”了一聲,他的動作不由一頓。


    “怎麽?”


    “這是奴婢自己吃的……”溫芍說了又覺得不大對勁,連忙補了一句,“世子若是餓了,奴婢給你拿點心去,或是想吃什麽,奴婢讓廚房去做。”


    顧無惑修長的手指已經剝開了那粒鬆子,行雲流水般地送入了嘴裏,他吃東西時一般不說話,即便是一粒小小的鬆子,也等到咀嚼完咽下之後,才開口道:“我吃了你的東西?”


    “不是,奴婢不是這個意思,”溫芍見他果然想茬了,急忙解釋道,“這是奴婢吃了剩下的,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說完,索性便要下去重新給顧無惑拿早就備下的點心,顧無惑卻攔住她;“不必了,我有些累,吃不下。”


    溫芍便又坐回去,她瞧著顧無惑又去剝鬆子吃,便也伸過手抓了一些,就隨手拿了那張繡了一半的帕子絞了多餘的針線,剝下鬆子仁便放在上麵。


    白天既已從齊姑姑口中得知這幾日發生的事,二人一時對坐著又無話,溫芍便問道:“世子近來是為著北寧才如此操勞的吧?”


    她問了這個,顧無惑倒也不驚訝,反正是南朔上下皆知的事,並不足為奇,想來溫芍也是從哪裏聽來的,於是也隻淡淡地應了一聲。


    他也確實為了此事一籌莫展,又不能在父親麵前表露出來,更是無處紓解。


    顧無惑抬眸,隻見對麵的溫芍掙垂著頭,認認真真地剝著手上的鬆子,黃橙橙的燭光打到她的側臉上,像是素絹上畫著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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