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人肯救她。


    顧無惑回頭看了一眼溫芍又髒又破敗的衣衫,不露痕跡地蹙了蹙眉心,揮手讓人把她扶走。


    溫芍就這樣被顧無惑帶了回去。


    溫芍認得如今自己所到的地方,這裏就是顧無惑的居所淨園,但他長年不在府上,所以從前一直沒有人住,她偶爾輪著幾次過來淨園打掃過,總覺淒清非常,不敢久留。


    到了淨園之後,顧無惑便沒再出現,有個年長些的仆婦來給溫芍送了一回東西,是幾件幹淨的衣裳。


    仆婦板著臉,對溫芍道:“大郎君讓我來給你沐浴洗身,一會兒洗幹淨之後,你便好好穿上這身衣裳,我們為奴為婢的本就已經低賤了,若自己再不把自己當一回事,連衣衫的體麵都不要,那便更是枉為人了,以後做人做事都要自重才是,這是世子的意思,你好好想清楚了。”


    溫芍沒什麽慧根,自然聽得一頭霧水,但也不敢說不懂,隻能連忙點點頭,仆婦把她帶到次間裏,那裏已經擺好了熱水。


    她滿身的髒汙,此時見著一桶熱水自然是欣喜的,可這一身的傷要浸到水裏也實在是痛得像在油鍋裏滾過,溫芍也不敢說不洗,便自己默默地忍下。


    這仆婦做事倒是一絲不苟,說為她沐浴便一點都不偷懶,竟像是在服侍主子那般仔細,溫芍忍著疼,又想起仆婦方才說的話,若是別個主子,那她便懷疑顧無惑讓人給她擦洗幹淨是要直接收房,但溫芍今日見過顧無惑,便無端端覺得他不是那樣的人。


    溫熱的水氣在溫芍麵前蒸出一片氤氳,霧蒙蒙的仿佛輕夢一般,溫芍想著想著便有了睡意,但她不敢睡,生怕這真的隻是一場夢,夢醒之後她還是在那個陰暗潮濕爬滿了老鼠的地牢裏。


    為了不讓自己睡覺,她便反反複複想著剛剛發生過的事,胡思亂想中倒也讓她琢磨出了一些。


    顧無惑問她怎可輕易說下幾輩子給顧茂柔當牛做馬的誓言,又讓她穿上蔽體的衣物,難道是嫌她為人輕佻嗎?


    背對著那仆婦,溫芍無聲地笑了笑,有些無奈,她又何嚐不想自重,可是她也隻是一個奴婢。


    能撿回一條命已經很好了。


    沐浴過後,仆婦為溫芍穿上衣裳,又挽起發髻,這才親自領著大夫進來,溫芍有點訝異,沒想到顧無惑還讓人給她看病。


    她傷得重,大夫自然是皺著眉說了許多,仆婦又把大夫送走,回來後才對溫芍道:“我姓齊,原是王妃身邊伺候的,王妃去了之後便跟著世子出了府,你叫我齊姑姑便是。”


    這一說,溫芍連忙從榻上下來給齊姑姑見禮,王府上下對這位齊姑姑都隻是隻聞其人不見其人,她早就跟著顧無惑一起離了府,而後便一直在顧無惑身邊照顧他。


    齊姑姑受了溫芍一禮,將她虛扶一把重新攙回榻上,又道:“一會兒世子會過來,你須得記得規矩。”


    溫芍不知為何後背一凜,又想起顧無惑是今日救了自己的人,實在不應這樣,便連連點頭。


    一直等到入夜戌時後,溫芍才等來了顧無惑。


    今日是顧無惑回府第一日,王府裏大抵是置下了洗塵宴,顧無惑進來時略沾染著點酒氣,隻是細觀其眼神卻清明,顯然是並未飲酒。


    溫芍隻看了他一眼,心便不由多跳了兩下,而後便要行禮,顧無惑免了她的禮,又屏退了齊姑姑,然後便自顧自在溫芍的床榻對麵坐下。


    因知曉他要來,所以溫芍一直板板正正坐在榻邊,衣衫未褪,床鋪也未亂,如此倒也不顯得局促尷尬了。


    溫芍正暗暗鬆了一口氣,卻聽顧無惑已經開口說道:“柔柔的性子是急了些,她將你虐打成這樣,你便等養好傷之後再走罷。”


    “我可以走?”


    第3章 螻蟻


    溫芍記著齊姑姑的話,明明一直提醒著要在顧無惑麵前守著點規矩,結果卻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顧無惑麵上倒是並不顯露出什麽,隻是順著她的問話點點頭,又道:“是,我會放你離開。”


    從被賣入瑞王府開始,溫芍便一直想著給自己贖身然後離開,手頭上有點閑錢便先攢下來,隻是若要攢夠了錢,那又不知道需要幾年了,所以也終歸隻是想想,倒也是瑞王府的日子還算安定,要是像先前一樣被轉賣來轉賣去,也沒這閑工夫去想贖身的事了。


    這回聽了顧無惑的話,溫芍便愣了,不像驚也不像喜,隻是整個人呆呆的,顧無惑抿唇輕笑,旋即便壓下了笑聲,隻餘臉上的笑意,問她:“你從前家在哪裏?”


    “家?”溫芍重複了一遍,然後才回了神般的,連忙對顧無惑解釋道,“記不太清了,也要慢慢去找。”


    顧無惑聞言便不再問,思忖片刻後又道:“出去之後,便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要再惦記著王府什麽了。”


    他說得輕飄飄的,溫和如春日暖陽,然而聽在溫芍耳中,卻是說不出的味道,溫芍竟說道:“世子,我真的沒有勾引別人。”


    顧無惑抬了抬眼皮,目光從她臉上掠過。


    這分明是一張極美豔鮮妍的臉,顧無惑自幼便沒見過的,他能理解為何張時彥會頂著顧茂柔的怒火也要貪嘴,卻對她的美無動於衷。


    他輕輕轉了轉自己麵前放置的茶杯,對自己仿佛有種抽離於事物外的匪夷所思。


    就好像他曾經無數次獨自跪在深夜的寺廟大殿中,那些神佛垂眸望著自己一般。


    她與張時彥究竟如何,其實根本不重要。


    他救了她一命,並且允她離開,這就已經夠了。


    見顧無惑許久不曾說話,溫芍的心也不由七上八下的,雖然顧茂柔任性刁鑽,可此刻卻遠遠比不上顧無惑的沉默讓她忐忑。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


    他既讓她走,她根本不用同他解釋和張時彥之間的事,即便如此,亦不用等著他接下來的話,仿佛在等待著他的審判似的。


    溫芍的手心漸漸沁出冷汗,終於就在她撐不住要胡亂再說些什麽之時,顧無惑竟繼續問她:“可還有家人?”


    完全不再提方才那茬,雁過無痕,煙消雲散。


    溫芍心裏忽然又空落落似的,好像有些難受,說不出是為了什麽,她定了定心神,認真對顧無惑說道:“沒有了,阿爹沒了之後,我才被人賣出來的。”


    “到時我會給你一些銀錢,若家回不去,便先在建京落腳安家。”他道。


    這個安排算是麵麵俱到,溫芍連忙道了謝,顧無惑便起身道:“先在這裏安心養傷。”


    他說完這句,不等溫芍回話便離開了,溫芍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出神,直到齊姑姑過來給她上藥,而後便是一夜安眠。


    ***


    淨園是顧無惑極為年幼時便辟出來的居所,雖不至於偏僻,但占地卻不大,這些年一直荒置著,這次他回來也並沒有再另外收拾地方,好在他身邊伺候的人也不多,倒也住得。


    溫芍被安置在淨園前一進的廂房裏,隔壁便是齊姑姑,也沒有其他什麽外人,平日裏住著很是安心,她年紀輕底子好,雖然被顧茂柔關起來折磨了那麽久,但一旦開始好好養起來,恢複得也很是迅速。


    如今正是天氣轉暖的時候,春風和煦,這日入夜用了飯食,溫芍卻隻坐在緊閉的窗子下發呆,原來是顧茂柔今日過來了淨園。


    顧無惑與顧茂柔兄妹之間關係是極親近的,如今顧無惑回來,顧茂柔便也時常來這裏找他,有時一坐便是一下午,連晚膳都要用了再回去,倒是沒再見過張時彥過來,隻要不見張時彥,溫芍稍稍覺得鬆快些,可也得盡力避著顧茂柔,免得又激怒她。顧無惑已經滿口保證了會讓她離開,溫芍不想在這個時候生事。


    燈下暖融融的,淨園又很是靜謐,溫芍漸漸犯了困,腦袋輕點了幾下,最後還是撐著手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過久,外麵傳來說話的聲音,溫芍到底警醒著幾分,立時就醒了過來,後背繃得緊緊的,旋即果真聽見顧茂柔的聲音隱隱傳來:“她就住在這裏嗎?”


    溫芍起身,不由後退幾步,這一刻竟迫切地想把自己藏起來。


    聽著動靜,顧茂柔應該就在門外。


    她急得不知該怎樣才好,這時一道沉靜的男聲道:“隻是留她養幾日傷,我已勸過她,等痊愈了之後便放她走,她不會再與你們夫婦來糾纏。”


    外邊兒顧茂柔不知嘀咕了什麽,接著又對顧無惑撒嬌道:“阿兄,我這幾日也知道錯了,實在是對她太過凶狠了一些,時彥我也罵過好幾回了,原也是他惹出來的事端。我是想著,倒也不必放她走了,因著這麽點捕風捉影的事,她回頭說出去了,倒顯得咱們瑞王府小家子氣,仍留她在府上做活罷。”


    溫芍在裏麵聽著,大氣都不敢出。


    顧無惑望了一眼房中的燭火,隔著窗紗淡淡的,像籠了一層霧,他知道裏麵的人此刻定是豎著耳朵聽他們的話,但他卻也不避開。


    “已經說定的事,我不會再更改。”顧無惑怕顧茂柔吹了冷風,便把顧茂柔往簷下略拉過去一些,又道,“柔柔,你心裏所想,阿兄並不是看不出來。”


    顧茂柔沉默良久,咬了咬下唇,道:“阿兄既知道,何不幹脆點將她給了我,你也是知曉我的性子的,她得罪於我,若不將她整治好了,我不舒服。”


    “於你而言她不過一隻螻蟻,也值得你這般?”顧無惑反問,望向顧茂柔的眼中卻並不多少責備之意。


    “就因為是隻螻蟻,我才更要將她踩死,我豈會讓一隻螻蟻妄想爬到我身上?”顧茂柔的嗓音嬌軟,像鶯啼一般,說出來的狠話若不注意,竟不會覺得可怖,“阿兄便依了我,將她給我,這次的事也是我不好,明知道阿兄不忍看人受罪,卻偏偏讓她把事情鬧到阿兄麵前,早處置便早清淨了。”


    一時顧無惑沒有說話,顧茂柔依偎在他身邊,也看不明白他心底所想。


    “阿兄……”顧茂柔又叫了他兩聲。


    顧無惑低頭摸了摸妹妹的發頂,這才後知後覺她的發髻已梳成了婦人的樣式,再也不是那個從前偶爾見一麵,便跟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的小丫頭了。


    顧無惑抿起唇角,道:“你已經長大了,不能再這麽任性。”


    若是平常,顧茂柔定是當即便要發脾氣的,但麵對這個久不相處的親哥哥,顧茂柔竟還是有幾分怯意的,隻是她心中又起一計,便先放著這件事不提,隻是又起了話頭問顧無惑:“阿兄這回住多久再回去。”


    顧無惑思忖了好一陣,才低聲回答她道:“或許不回去了。”


    “不回去?”顧茂柔有些驚訝。


    顧無惑道:“父親一向事務繁忙,如今年歲也漸高,更是無暇顧及府中,我也該回來了。”


    自十幾年前瑞王妃離世之後,顧無惑和顧茂柔的父親便沒有再續弦,府上一向是管家奴仆打理,再往後便是顧茂柔管一管,如今顧無惑年已及冠,他又並非是真的出家,隻不過幼時因種種原因離府暫寄寺中,作為瑞王世子自然到了該回來的時候。


    “是該回來了,”顧茂柔開心了一陣,“住在外邊哪有家裏好,我都不想歸張家,隻想著在家裏住。”


    “張時彥為人糊塗,隻是你喜愛他的皮相,父親依了你,我也不好說什麽。”顧無惑歎了一口氣,“如今我回來,他也會規矩一些,況且齊娘年紀也大了,她是母親留下的人,我不能再讓她繼續跟著我在府外。”


    對於顧無惑評價張時彥的話,顧茂柔不置可否,也不敢表現出不滿,人是她自己選的,自家夫君不成器,也隻能由著兄長說幾句了。


    她想了想,隻道:“阿兄也有二十了,既回來了頭一件要緊事便是給我娶一個好嫂嫂進門,凡事也可幫襯著阿兄,不過我可先說好了,到時可不許把我趕出去,我要一直在王府住的。”


    顧茂柔說完便嬌笑了幾聲,也不等顧無惑答話,隻朝外麵走去:“我走了,阿兄不必送我。”


    淨園很快便歸於寂靜,溫芍一直在裏麵聽得心驚肉跳的,但人卻隻是定定地站在那裏不動,像被抽了神魂一樣。


    許久後,她過去偷偷將窗戶拉開了一條小縫,隻剩廊廡上一盞孤燈在春風裏搖晃著,顧茂柔早就已經走了,顧無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進去裏院了。


    溫芍想悄悄鬆一口氣,但這口氣卻堵在喉嚨口似的,怎麽都吐不出來。


    顧茂柔是有心想問顧無惑討要她的,但顧無惑卻沒有答應,後頭顧茂柔便不再問了,可她就真的會放過她嗎?


    如此又過了半月左右,溫芍身上的傷便徹底養好了,隻還剩些青紫的痕跡,再等過一段時間便可消退,並不礙事。


    顧無惑幾乎不曾出現在溫芍麵前過,這日放溫芍離開亦是如此,隻由齊姑姑送了一包銀錢給她,並把她送到一處屋舍前。


    齊姑姑對溫芍道:“這房子世子已經替你付了兩年的租金,你且放心住著便是,至於兩年之後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找點營生做或是嫁人,又或者回老家,都隨你自己。”


    溫芍自然千恩萬謝,連聲謝過齊姑姑,見齊姑姑要回去了,又將她送出好遠,這才轉身回家。


    顧無惑給她租住的屋舍很小,窄窄的三間房卻足夠溫芍棲身,裏裏外外也都被打掃幹淨了,溫芍頭一次有了安心的感覺。


    院落的東北角種了一棵還不高的桂樹,一陣風刮過便吹落幾片樹葉,溫芍反正也沒什麽事情做,便拿了笤帚去掃,正走到樹下,卻聽見一陣敲門的聲音。


    第4章 遇險


    如今溫芍是孤身一人住著,她不是沒見過風浪的人,深知女子更得小心謹慎,否則便又是被賣出去的下場。


    於是溫芍也不應聲,隻是走到門口去聽動靜,門外的人許是見裏麵沒人應門,便很快道:“溫芍姑娘,是齊姑姑讓我來的,她忘了東西給你。”


    齊姑姑才走了沒一會兒,這倒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但溫芍還是留了個心眼,對著外麵問道:“是我央著她給我帶的絲線嗎?方才我還以為她真的忘了呢!”


    “是是是,就是絲線,”門外的人附和道,“趕緊開了門,好把東西給你。”


    溫芍的眉心一下子蹙緊,門外果然不是齊姑姑的人,她根本就沒有問齊姑姑要什麽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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