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她的麵前,被修長幹淨的一雙手,輕輕遞送一盞白瓷杯。


    茶色紅亮若琥珀之光,聞香似品鬆煙,未飲嚐,唇齒間似已覺醇和。


    「這是花卷,雖湯色濃沉,卻有消暑解渴的作用,且也利於安神,不至於影響睡眠。」蘭庭微微帶著關切:「早些時候我才聽說,輝輝近兩天日晝時常覺睏乏,我思謀著怕是夜裏沒睡安穩,當少飲龍井、翠芽諸多醒神的茶水,倒是花卷、青磚這樣的黑茶,常飲也無妨。」


    春歸很受用他這樣關切卻不追究緣由的態度,卻忽而想起還待抉擇的事件,自己便主動提起:「確是這兩日晚間,常受噩夢困擾……夢裏似乎是禍亂四起,人間似成鬼域,各各忙於奔逃,卻處處都臨殺戮,端是滿目瘡痍、哀鴻遍野。攸而驚醒,也笑自己杞人憂天,如今分明是太平的治世,怎會發生如此浩劫?可想起夢境裏的屍山血海流離失所,終難入睡,所以日晝難免疲倦。」


    蘭庭微微蹙眉,他以為是因父母雙亡、族人相逼的遭遇,春歸到底會覺得孤淒難安,任是如何堅強,下意識間仍具忐忑,這才反映到了夢境裏。


    若要根除這樣的噩夢,自是讓她感覺到更加安定有力的維護,可偏偏,因為自己的緣故,將來免不得連累春歸涉入詭譎風波,口頭上的幾句寬慰之辭,又哪裏能讓她真正長久的安心呢?


    興許應該讓她確實的相信,做為她的丈夫,自己還有幾分能力庇護她的周全。


    便道:「光宗帝治時期,輝輝尚處年幼,應未經歷多少離亂,想是不知那時的動盪。」


    「倒是聽紀世母提起過一些。」春歸一衝動,險些沒把「鬼哭狼嚎、陰風陣陣」的八字概括如實道出,想到這是貶批皇帝的言辭,太落口實了,才轉而委婉:「紀世母說,當時朝堂多虧還有祖父為首的忠直臣公,堅持抵製歪風邪氣。」


    蘭庭卻無意委婉:「光宗帝最信任者,為三起,宦官、術士、奸妃。相比內閣臣公,這三起人更加親近君側,為了爭權奪利,陰謀詭計不斷,構陷忠良更加成風,我聽祖父說起,那時多少官員,上朝之前都要與家人決別,因為不知還有沒有性命下朝回家,原本位極人臣,轉眼全家履沒者時常有之,東、西二廠宦官,竟以構陷作為攀比爭寵。」


    他原本是霽日光風的儀態,說起光宗帝時的動亂昏暗,眉宇間也像籠罩著無盡的陰霾:「光宗帝起初最為寵信的宦官童振,原是個落第的秀才,後來擔任了地方縣學的教官,他眼見憑藉科舉應試難有榮升之途,於是自閹入宮,憑著狡黠善於伺察人意,一步步得了光宗帝的寵信,任命為司禮監太監,離間光宗與內閣諸臣,手握生殺予奪重權。但童振的野心並不僅此而已,他還企圖以文武全才之能名垂青史,故而遊說光宗帝,授他統帥二十萬禁軍,征討瓦刺,誰知路遇瓦刺三萬部,竟然全軍覆沒!」


    二十萬打不過三萬人?春歸聽得直瞪眼,在她以為,如此懸殊的兵力,就算一窩蜂上前,踩也能把三萬人給踩死了。


    「二十萬主力覆沒,瓦刺又打算趁勝進犯京都,當時朝堂之上一片混亂,光宗幾乎決定棄北平而遷都金陵,多得當時的兵部尚書董公迎難而上,力駁南遷之諫,並調兵遣將防禦九門,力守京都不失,否則,也許在當年,輝輝夢中所見的滿目瘡痍、哀鴻遍野便將成為現實,而江山社稷華夏之統,無復存在,異族韃虜,會再次欺霸中原臣民。」


    「那麽董公後來……」


    「就是現今的晉國公。」蘭庭喝一口茶,似乎是平息憤怨,又再說道:「晉國公深知,蓋世功勞當不得一個矝字,尤其光宗帝還多疑善忌,一味聽信奸小讒言,雖立下大功,但在事後卻韜光養晦,光宗帝也果然對他猜忌日深,雖賜爵祿,卻連兵部尚書的實職都改授他人,就算如此,在那些奸小的陷構下,晉國公都險些遭遇牢獄之災、殺身之禍,確是在祖父、許閣老等等臣公力保之下,才能化險為夷,等到今上登基,再度待以重用。」


    春歸籲了口氣,她小時候,也隨著父親聽過說書人的評演,知道往往飛鳥盡而良弓藏,每聞如此不平之事,都覺義憤填膺,於是就怕曾經挽救萬民於水火的董公也會落得如此境遇,聽說雖經磨難,到底還健在,是真覺得慶幸。


    「今上仁厚,且有誌中興,可惜積弊已久,僅僅一代帝王難以還復天下清平,要若是……繼位之君不繼今上而肖代、光兩代帝王,不但革新難成,隻怕社稷傾覆,這不是一姓的興亡,實在關係萬千的安危。」


    春歸聽得心驚膽跳,想當然道:「漢、唐兩朝覆滅,便是內宦殃亂,我朝太祖建國之初,也明令宦官不得幹政,為何祖父不曾諫言今上,廢止宦官幹涉政務?」


    蘭庭深深以為,春歸一個及笄不久的女子,竟知道內宦殃亂的史實已屬不易,不過對於春歸的疑惑,他也隻能回以有所不知的一哂:「太祖禁止的不僅是宦官幹政,太祖甚至還廢除了中書省,堅定軍政大權由君主幹綱獨斷,太祖乃馬上奪得天下,精力充沛,且勤政廉政,定立的製度在太祖統治時似乎並無大謬大失,但太祖忽視了一點,那就是子孫後代,尤其當國家日更富強之時,繼位的君主不可能皆如太祖那般勤政。」


    他嘆道:「政務繁重,君主事必親躬,難免力不從心,故而中書省雖然被廢,漸漸卻又組建內閣,且隨著太平盛世的到來,代代君主日漸鬆泄政務,內閣又逐漸享有了丞相之權,事實上君權與臣職,歷來都存在著較力,所以君主為了掣肘臣子,但又無法事必親躬,便需要另外一起勢力代為較力,有的時候是外戚,有的時候是宦官,共同點都是君主身邊親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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