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中,徐妙雲一個一個叮囑著。


    就好像在交代著什麽。


    朱棣機械般的吃著菜,沉默不語。


    楊軒低著頭,扒拉著碗裏的飯,不敢抬頭去看師姐。


    這時,徐妙雲幫楊軒夾了菜到他碗裏。


    緊接著,徐妙雲柔和慈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小師弟,光吃飯怎麽行,多吃點菜。”


    “今天做了這麽多,可不能浪費啊!”


    說著,徐妙雲又幫小師弟夾了一筷子。


    楊軒沉悶地嗯了一聲,也不抬頭,隻顧扒拉著碗裏的飯菜。


    除了坐在他身旁一直關心丈夫的安慶,再沒有人注意到,此刻的楊軒,早已是淚流滿麵。


    他記得,自己初到魏國公府的那天晚上,師姐也是這樣給自己夾著菜。


    鹹澀的淚水混雜著碗裏的飯,就這樣被楊軒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小師弟,以後我要是不在了,就請你幫忙看好陛下,別讓他由著性子胡來。”


    “他畢竟是一國之君,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在別人眼裏,皆有深意。”


    朱棣這次難得的沒有說什麽反駁的話,他一直沉默著。


    正如此時現場的氛圍一樣。


    “小師弟……”徐妙雲繼續說著,楊軒時不時沉悶地回應一聲。


    這番反常的表現,在場眾人又豈能發現不了不對。


    “好了好了,都別愣著了,趕緊吃,菜都要涼了!”徐妙雲見所有人都看著自己這邊,似是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


    “哦對對對!”


    “大哥,你喜歡吃這個,來,給你!”


    “二弟三弟,我知道你們喜歡吃這個,給你們。”


    “大侄子……”


    眾人的表現也很誇張。


    但畫麵沒了剛才的沉悶,反而“活”了過來。


    這頓年夜飯,人很齊,但卻沒有味道。


    後麵發紅包,楊軒也領到了師姐給自己包的大紅包。


    放煙花的時候,眾人的心思也都不在煙花上,隻有徐妙雲會看著在夜空中綻放的煙花,時不時發出一聲驚歎。


    朱棣就那樣靜靜的站在妻子身邊,全場一句話都沒說。


    楊軒的情緒其實也很低落,但安慶一直抓著他的手,給他溫暖和力量。


    夜深了,楊軒和安慶回到了侯府。


    不久後,鍾聲響起。


    永樂十八年,到了!


    ……


    年假結束,百官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各項事務都在有條不紊的展開。


    玉米等作物的種子也都運到了各省,隻待開春。


    冬春交替之際,是人最容易得病的時候。


    三月初,老胡和徐妙雲都倒下了。


    朱棣急的連國事都不管了,直接讓太子監國,自己則天天守在徐妙雲身邊。


    另外,他還下旨懸賞全國醫者,為皇後治病。


    隻要能治好皇後,賞千金,封萬戶侯。


    種種舉措,絲毫不亞於當年老朱為救馬皇後的每日一旨。


    要知道,他對徐妙雲的感情,也絲毫不亞於老朱對馬皇後的感情。


    另一邊,楊軒也是到處找大夫,最後想到神秘的老和尚姚廣孝。


    請他為皇後診治。


    最後,在姚廣孝的努力下,徐妙雲撐過了這一關。


    不過老和尚的年紀也大了,給徐妙雲診治完後,他也搖搖欲墜。


    ……


    老胡,終究是沒有撐過去,三月末,他…走了!


    他的遺願是和玉兒葬在一起。


    玉兒去世後,楊軒和徐妙雲一起說情,讓朱棣同意,將她葬在馬皇後的旁邊。


    但老胡的真實身份,畢竟是見不了光的。


    所以楊軒也不可能再去求朱棣,把老胡葬到鍾山。


    這一切,隻能偷偷的來。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楊軒和虎子把老胡帶到了鍾山,與玉兒合葬在了一起。


    了了他的遺願。


    虎子跪在父母的墳前,久久不願離開。


    眼看著天快亮了,楊軒不得不催促他。


    “趕緊走了,不然天就亮了。”


    “他們兩個合葬在一起,以後你就算要祭拜,也方便。”


    …


    四月,鄭和再次帶著船隊下西洋。


    還是楊軒去送的他。


    他們兩個之間已經很熟了,一聲保重便足矣。


    五月末,徐妙雲又倒下了。


    這次,她好像是真的撐不過去了,太醫院的禦醫都表示皇後這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非藥石可醫。


    哪怕是找了姚廣孝,同樣表示束手無策。


    隻能盡力拖延時間。


    坤寧宮。


    朱棣小心翼翼的端著藥,來到徐妙雲的床前。


    這幾個月以來,他身心疲憊,整個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須發已皆白。


    “妙雲,喝藥了!”


    他將徐妙雲扶起來,輕聲說道。


    “好。”


    徐妙雲輕輕點頭,配合著喝完了藥。


    “苦!”她皺著眉。


    “吃顆糖,吃顆糖就好了。”朱棣趕緊從床頭的小碟中拿起一塊糖果,喂給徐妙雲。


    因為徐妙雲的身體,現在需要天天吃藥。


    楊軒特意弄了一些糖果,送了過來。


    “真甜!”徐妙雲露出笑容,靜靜的靠在朱棣懷裏。


    “妙雲啊,你要好好吃藥,等你的病好了,我就帶你回順天。”


    “那邊一切都已經建好了。”


    “咱們過去就能住。”


    “京城到順天的直道,這兩年也已經修完。”


    “到時候,咱們坐著車,從直道回順天,還能看看沿途的風景。”


    朱棣摟著自家媳婦兒,暢想著以後。


    徐妙雲靜靜地聽著,也沒有出言打斷。


    不知不覺間,她睡著了。


    見媳婦兒半天沒有回應,朱棣心中一慌。


    仔細觀察後,發現隻是睡著了,這才重重鬆了一口氣。


    他輕輕將媳婦兒放下,隨後緩緩退出。


    在外麵等候多時的哥仨見老爹出來,趕忙迎了上去。


    “你們都在這麽做什麽,沒有其他事了嗎?”


    “老大,我讓你監國,你把事情都處理好了嗎?”


    “老二老三,你們手上的事,都處理完了?”


    朱棣沒有給三個兒子好臉色,直接就是一頓批。


    他這段日子心情本就不好,這哥仨正好成了他的出氣筒。


    哥仨也很委屈,但又不敢跟自己老爹頂嘴。


    隻能默默承受。


    ……


    六月中,難得是一個好天氣。


    晴空萬裏。


    徐妙雲醒來後,喝了滿滿一碗粥。


    朱棣得知後,高興的直接跳了起來。


    他一路小跑著去了坤寧宮。


    就見媳婦兒麵色紅潤,還能下地走動。


    興奮的他根本沒想太多,隻以為媳婦兒這是好的差不多了。


    殊不知,上次姚廣孝為其診治的時候,徐妙雲趁機讓姚廣孝為其多開了一副藥。


    隻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使用。


    “陛下,我想見一見大家。”


    徐妙雲說道。


    “好。”朱棣直接答應了下來。


    隨後,太子一家,小老二一家,小老三一家。


    以及徐輝祖和徐增壽兄弟倆。


    當然,還有楊軒和安慶。


    最後,朱棣又差人去了普寧寺,把徐妙錦也接了過來。


    至於徐膺緒,前兩年就病逝了。


    看到該來的人都來了,徐妙雲也是露出了笑容。


    她很滿足!


    眾人就這樣聊著天,說著話,很是熱鬧。


    下午又一起用了膳。


    完事兒後,她又把眾人叫到身前,讓人拿來了她早已準備好的禮物。


    所謂禮物,是一人一件新衣服。


    上次她和楊軒悄悄出宮,就買了很多布匹絲綢。


    那都是她精心挑選的。


    回宮後,她拖著病重的身體,點著燈,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終於做完了。


    她舍不得自己的兒孫,自己的親人,還有丈夫,以及…小師弟!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所以,在這最後的時間裏,她想再給大家做些什麽。


    看著大兒子把新衣服繃得緊緊的,徐妙雲滿是無奈。


    “高熾,你這身體還得再減減才行啊,不然連衣服都穿不上去。”


    聽著親娘的話,朱高熾漲的臉色通紅。


    連連表示自己一定會減的:“娘,您放心,我一定會減下來的。”


    等到大孫子換上新衣服的時候,徐妙雲由衷的誇讚了一聲。


    接著小老二小老三哥倆也換上了新衣服。


    他們穿的就很合身。


    等到看著兒孫們還有徐輝祖哥倆都換上新衣服,徐妙雲滿臉的欣慰。


    接著看向身旁的朱棣和楊軒:“陛下,小師弟,我想進去歇一會兒。”


    “好。”


    兩人扶著徐妙雲,進了屋裏。


    衣架上,還掛著幾件新衣服。


    樣式也是男子的。


    “陛下,你喜歡穿素衣,平時磨損的也快,臣妾就給你多準備了幾件。”


    “容易磨損的地方,也給你加厚了。”


    “好,我知道了。”


    朱棣點點頭,聲音沉悶。


    現在,他要是還沒有回過神來,那他就太傻了。


    媳婦兒的身體明明已經油盡燈枯,怎麽可能突然就好了。


    隻是因為太在乎,太害怕失去,所以下意識就忽略了。


    “小師弟,時間不夠,我也隻能給你做一件,你心裏可不要埋怨我。”


    徐妙雲看向小師弟,道。


    “怎麽會呢,師姐,我知道你還記得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楊軒回道。


    “你啊!”徐妙雲無奈失笑。


    “來,你們兩個,趕緊換上,讓我看看,合不合身。”


    徐妙雲又道。


    很快,兩人便換好了衣服。


    作為最了解朱棣的人,徐妙雲親手做的衣服,自然是極為合身的。


    而楊軒,他的身材本就好,穿什麽都好看。


    “小師弟,你還真是天生的衣架子,我還擔心你的衣服會有點小呢!”


    徐妙雲打量了一番穿著新衣的楊軒,道。


    “師姐的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就和以前一樣。”


    楊軒真心誇讚。


    徐妙雲知道自己的情況,但也不想傷了小師弟的心,所以,就沒再說什麽。


    “好了,陛下,小師弟,你們兩個把小妹叫進來吧,我有些話想和她說說。”徐妙雲道。


    朱棣嗯了一聲,隨後便和楊軒走了出去。


    今天是小師妹進普寧寺後第一次出來,楊軒看到她,心情很是複雜,想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隻能看著她跟朱棣行了禮後,走進屋子。


    此刻,屋裏隻剩下姐妹兩人。


    “小妹,這些年,苦了你了啊!”徐妙雲抓著小師妹的手,眼中滿是心疼。


    同為女人,又是過來人,她又豈能不明白小妹的心思。


    隻可惜啊,她和小師弟的身份,就已經注定了結局。


    小妹年幼之時便沒了父親,後來母親也沒了。


    雖說憑借著中山王之女的身份, 可以一生無憂,但……


    所以,在這最後的時間裏,她不想管什麽禮製規矩,她隻想幫幫自己這個讓人心疼的小妹。


    “小妹,我現在問你,你還想嫁給小師弟,隻要你說願意,我可以跟陛下求情為你們賜婚。”


    聽到這話,小師妹沉默了一會兒,隨後輕輕搖頭。


    “大姐,我現在過得很好。”


    “就這樣,挺好的。”


    這兩句話,她是笑著說的。


    徐妙雲自然看出了小妹的言不由衷,但她尊重小妹的選擇。


    “那好吧!”


    這個話題跳過。


    徐妙雲又半開玩笑似的,跟小妹說:“等我死了,你可一定要給我多念念經啊,讓我能找到爹爹。”


    小師妹垂眸不答。


    “好了,讓陛下進來吧,我想最後再跟他說說話。”


    徐妙雲感覺到自己再堅持不了多久了,再不說,怕是來不及了。


    很快,朱棣走了進來。


    看到臉色蒼白,滿是虛弱的媳婦兒,趕緊走了過去。


    “妙雲,妙雲,你這是怎麽了?”


    “禦醫,傳禦醫!”


    朱棣急的大喊。


    “陛下,不用了。”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


    徐妙雲阻止了朱棣。


    “妙雲啊,你這要是走了,我可咋辦啊?”


    “以後沒人跟我吵架,也沒人勸我!”


    “我會孤獨的!”


    朱棣哭了。


    很傷心。


    “哭什麽,人終有生老病死,誰也躲不過的,臣妾隻不過是早走一步。”


    徐妙雲輕聲安慰著朱棣,並伸手擦去朱棣眼角的淚水。


    “陛下,聽臣妾說,在用人時,要廣用賢才,明辨是非邪正,不要因為一個人有小過就棄之不用,也不要因為一個人有小聰明就委以重任,教導子孫以學業為重,對宗室以恩義相待。”


    “嗯嗯,我聽著呢!”


    “好!”徐妙雲躺在朱棣的懷裏,眸子中帶著追憶和遺憾。


    “可惜啊,沒有機會再和陛下回一次順天。”


    “也沒有報賞當年靖難時隨臣妾一起守城的將校士民之妻。”


    “會的,會有機會的。”朱棣抱著妻子,聲音哽咽。


    “陛下,不哭!”


    “嗯,不哭,我給你笑一個好不好?”


    “嘿嘿…嘿嘿…嘿嘿嘿嗚嗚嗚…”


    “妙雲啊!!!”


    ……


    永樂十八年六月,一代賢後徐氏,崩於金陵皇宮。


    諡號曰仁孝皇後。


    帝追思甚篤,遂不複立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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