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是為什麽?


    他的媽媽離家出走了?


    和孩子爸爸分手了?


    還是發生了什麽事?


    畢竟是陌生人。


    不得而知。


    恐怕連詢問的合適機會都不會有,她便不再想了。


    隻是此刻,她無比慶幸,遇到了目前看來還算君子的父子倆,而不是被別有用心之人給撿屍海灘。


    嗬,她自嘲地笑,你不是連死都不怕嗎,還有必要在乎誰救了你嗎?


    但這種在乎不正是關愛她的人所期盼的嗎?


    遇見陌生的大小版之後,她不止一次地擰巴過。


    一個小小寶貝的陪伴,就能讓她安睡一整晚,她是有多需要這樣一份喧擾和安全感!她又開始自我嘲諷。


    注意到自己的左手無名指,光禿禿的,隻依稀看得見戒圈痕跡了。


    連這個也要消失了嗎?


    這才幾天呀!


    將來的某一天,是不是銘誠也會和媽媽一樣,隻剩得下平麵照片裏的印象,存在於她頭腦中鮮活的樣子會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平淡,直至什麽也留不下了?


    此時此刻,幽靜的清晨,闃寂的環境,孩子就在身邊安靜地熟睡著,紛亂的思緒卻不受阻撓地汩汩往外冒,又開始在她腦海中的死胡同裏轉悠,怎麽也走不出去停不下來。


    婆婆聞玫瑾建議她到蜜月紀念地來,為的不是紀念,而是告別。


    讓她與銘誠的美好過往告別。


    讓她跟自己一年來悲慟又自責的情緒告別。


    讓她跟朝思暮想告別。


    讓她跟過去的種種告別。


    包括沒收她的喪服和婚戒。


    以期她開始嶄新的生活。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而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公公婆婆主觀安排此次行程的全部目的,隻希望她能通過一係列的儀式,涅盤重生。


    是誰說的呢,儀式是非常有價值的,也是非常重要的表征體係,能夠確定人和人之間的來往關係。


    可現在,她所舉行的儀式,卻是要同與銘誠有關的一切告別,就意味著她與他之間,不再有來往關係了嗎?


    怎麽能這麽殘忍!


    所以她懇請他們,她是不情願的。


    他們也懇切地說:


    雖然銘誠離他們而去了,但他們仍會視她為女兒,逝者如斯,逝者已矣,但生活還要繼續。


    生者不但要活下去,還要快樂地活下去,這才能告慰逝者的在天之靈,生者才不枉走人世這一遭,才不負逝者愛了這一遭。


    他們的兒子已經不在了,所以期盼他們視為女兒的她,如往日般生機勃勃,如往日般笑靨如花。


    如往日般,是要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嗎?


    怎麽可能呢?


    一個曾經駐紮在心底的人,印刻了那麽多來過的痕跡,卻當他從沒來過地抹平嗎?


    連同記憶也硬生生地一起扯離嗎?


    那把她的心一起扯出來吧!


    她的心都痛死了……


    該怎麽辦……


    生不如死。


    走投無路。


    又強烈地逼迫她而來。


    她用拳頭死抵著碎裂的心口,淚水決堤而出,順著鼻梁,從一隻眼窩淌過另一隻眼窩,無聲消失在枕頭裏。


    早有大片枕被濡濕,一汪又一汪。


    陸澤瑞沒料到,很輕易就推開了一道門縫,更沒想到,望見了麵朝門側躺的隔壁鄰居,緊緊蜷成一團,生怕啜泣出聲,側身背對孩子,將被角塞進嘴裏死死咬住,渾身劇烈顫抖,淚水悄無聲息地肆虐橫流。


    陌生的女子,陌生的場景,熟悉的掩抑,熟悉的苦渡。


    心,被線扯了一下,難以名狀的滋味,又一次失了平靜,紛紛擾擾的。


    先前的鬆快溜得無影無蹤,曾經很長一個時期的隱忍煩擾,瞬間就像蜜蜂一樣密密麻麻地,爬來爬去蜇在心頭。


    嗬,熟悉的感覺,卻不怎麽令人悅納的持續脹痛。


    還無法宣之於口。


    那些傷懷的日子,現在想來仍覺得晦暗滯悶。


    陸澤瑞握在門把上的手指尖泛白、骨節異常突出,眼神黯了黯,半晌之後才回到現實,女鄰居一時半會是出不來旋渦了,他不能讓自己也掉進情緒裏。


    放鬆了緊緊攥著的指關節,他無聲地輕掩門扉,轉身取了房卡就出去了。


    不多時,陸澤瑞拎著藥和一摞餐盒回來,不再猶豫,輕叩臥室門。


    傷心發泄處理情緒也需有度,否則隻會循環往複令人沉陷。


    斜倚門框耐著性子等。


    好一會兒,陸澤瑞才看到來開門的隔壁鄰居,不出所料地情緒低落,眼瞼紅腫,鼻尖通紅,淚痕尚未幹透。


    她走出臥室,返身將門小心帶好。


    “早上好!”陸澤瑞立直身體問候。


    女鄰居並不看他,隻用口型回“早上好”。


    “昨晚睡得好嗎?”


    頻頻點頭。


    “頭還暈不暈?”


    搖頭。


    “曬傷是不是也感覺好點了?”


    點頭。


    “今天要出門就做好防曬,不出門就繼續抹修複霜。”


    遲疑了一下,夏瓊依還是點了頭。那畢竟是眼前這男人的修複霜,她用得多了他們就沒得用了。


    “量個體溫吧。”


    她擺手欲拒,卻見男人堅持舉著額溫槍,隻得眼睫低垂將自己湊上前“滴”了一下。


    讀數之後他報:“體溫正常了,很好。”


    又揚了揚手中的藥盒,“該吃藥了。”


    接過藥盒,看清竟然是兩盒響聲丸還有喉寶,夏瓊依倏地瞪大眼睛看向男人,這才清晰地感知,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睜大都有些困難。


    “這麽驚奇,不會是因為,我猜到你一定不是聾啞人士?”


    眼前的陌生男人半開起玩笑,絕口不提她的狼狽,反而湊近一點點距離,促狹道:“那你,想知道答案嗎?”


    她站姿筆挺,直視男人,紅眼睛如兔子般。


    “好吧,”畢竟她有口難言,男人再次立正,無趣地自揭謎底:


    “都說十聾九啞,但你醒來之後常常下意識地是開口說話,並不是打手語或者寫字,而且你的聽力非常敏銳,看你這反應,我的猜測應該沒錯。”


    “所以我擅作主張買了響聲丸,應該也沒買錯。藥店還有蜂蜜就順帶著買了一罐,衝水喝有助於潤喉。”


    他指了指茶幾,透明罐的蜂蜜黃澄澄像油一樣。


    夏瓊依牽強地扯了扯嘴角,對著“謝謝”的口型。


    “哦對了,常規藥呢應該飯後吃,對胃好,而吃飯之前呢,應該先洗漱,對胃好。”


    哄三歲小孩嗎?


    陸澤瑞開始嫌棄自己,今早有些囉裏巴嗦婆婆媽媽了,自己都感覺自己很陌生。


    可又有啥好糾結的?人家給了兒子久違的快樂,自己總不好一貫地沉著臉色冷情冷麵冷言語,熱情以待也多少還些禮。


    這樣也多少能阻斷些她的壞情緒吧。


    再說,兩個陌生的“啞巴”,相處起來豈不更尷尬。


    瞧見對方又扯了個牽強的笑,貌似自毀形象的犧牲又挺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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