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書《祭侄文稿》,那是子侄新喪,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哀悼之痛。


    王羲之書《蘭亭集序》,那是喝酒賦詩,興致正濃之時的意氣風發。


    其後,張旭的《肚痛貼》、懷素的《苦筍貼》,那都是如同日常記敘一般的寥寥幾字,或許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隨手寫的十幾二十字,會成為一代名帖,這就是書法的魅力,妙手偶得!


    鍾嶽寫下的這二十字,加上落款,一共二十二字,甚至於落款都不想寫什麽年號、年齡。如今的落款,多者可達幾十字,而鍾嶽的這個落款,就是簡簡單單的“鍾嶽”二字,甚至於說已經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行楷了,介乎行草之間。


    行書,本來就沒有很嚴格的劃分,細分為行楷和行草,那也是廣義上對於字跡潦草與否的分發,本身行書就沒有這樣的區別,一幅作品內,可以有偏向草書的行書字體,也可以有偏向楷書的端正筆法,全憑筆者當時的心情而已。


    鍾嶽寫的這二十個字,僅僅是占了很小的一個篇幅,仿佛這並非是為了創作而創作出來的,就像是一個有事要離去,隨手寫下的便簽,告知他人,自己去幹嘛了,所以寫到最後,筆意之上,居然可以看到一絲倉促的潦草。


    潦草並不就是說不好,形散而筆法凝,這才是書法。


    主持華東賽區的大抵是西嶺印社以及幾省書協的德高望重之人。南方的書法氛圍,在明清之時,吳門小楷、雲間書派、華亭書派,天下能書善畫之人,江南十之占七!


    即便是在近代,嶺南書派、西嶺書派,那都是南派巨擘,南學和北學相互促進的齊頭並進之勢。


    然而現在,相較環境和人才,書法在南方遠遠不如北方來得活躍,這也成為了這些西嶺書派之人的心頭之痛。


    大勢已去,非常人可挽天傾!


    穿著破布鞋,一身藏藍色中山裝的老頭,年紀已逾古稀,拿著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趙老,您在這裏幹什麽呢?”


    老頭姓趙,趙永勝。西嶺印社上一任社長,如今的名譽社長。在國內書壇享有一定名譽,一些書法圈內人士,更是尊稱為“南趙北蔣”。


    南趙,就是趙永勝,至於北蔣,則是當初雲徽電話聯係的那位碑學大師,對於漆書也有很深厚的見解。


    趙永勝沒有回答身後人的話,而是繼續在思索著這幅作品。這幅寫在鬥方上的作品,看上去更像是寫書之人隨意留下的墨寶。


    鬥方,是書畫中的常見樣式,通常都是四尺大宣對裁成兩份,二尺長二尺寬的正方形尺幅,稱之為大鬥方;再將大鬥方裁成一尺見方的正方形,稱之為小品鬥方,也就是趙永勝眼前這幅作品的樣式。


    趙永勝眉頭擰在了一起,看到這幅作品的時候,他就沒有挪開過目光。


    “聞說紹興黃酒好。”


    七字成一列,字體清秀,看得出此人的功底非常紮實,尤其是力透紙背,定是筆法了得之人。


    “趙老師!”


    趙永勝被打斷了思緒,回過頭有些小情緒地說道:“幹什麽?”


    看到向來平易近人的趙永勝語氣裏帶著些不厭煩,便有些結巴地說道:“哦,作品少了一張,是不是……”


    “等等。”趙永勝回過頭。


    那人瞄了一眼,有些驚訝地看著趙永勝居然在提筆臨摹這幅學生作品!


    鍾嶽的行書用筆,師承琅琊王氏,加上對於書聖王羲之真跡玉簡的臨摹,如今行筆都是猶如鬼神之觸。


    “這寫的是什麽玩意兒?”那人看了眼內容,“不倫不類的,打油詩嗎,還是駢文?”


    趙永勝筆頓在紙上,忽然回頭怒喝道:“閉嘴!”


    那人被嚇了一跳,這是什麽意思?不僅是他被嚇了一跳,後邊的不少在整理參賽作品的人都被嚇了一跳,紛紛走過來。


    “趙老,發生了什麽事?”


    趙永勝拿著筆,長歎了口氣,“老朽衝動了,莫怪。”


    “啊?哦……沒事,趙老師……”


    趙永勝繼續伏案臨摹著。


    “這筆,為什麽是這麽用的?”


    “妙啊!”


    “我明白了!妙哉!”


    “未逾法度外疇,真是妙啊!”


    趙永勝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絲毫沒有估計周圍人的異樣目光。這幅《黃酒帖》,趙永勝臨摹了已經不下三四遍了。


    “待我攜酒二斤”。


    好像是已經準備出發了,趙永勝明顯感覺到用筆之人已經有些迫不及待的樣子,運筆如驟雨旋風,飛動圓轉,雖變化無常,但法度具備。


    最妙也是讓他最不能理解得是最後那七個字,筆勢驟然厚重起來,用枯墨瘦筆。盡管筆畫粗細變化不多,但有單純明朗的特色,增強了結體疏放的感覺,與其奔流直下、一氣嗬成!


    仿佛已經急得連沾墨都是多餘的舉動,就想直接離去的那種心切之感!


    最後的鍾嶽二字,都不能用行書來歸類了,幾乎一種草書的落款,連筆、簡寫,看得讓趙永勝心情跌宕起伏。


    不知道為什麽,當看到山陰徐文長幾個字的時候,趙永勝居然濁眼裏有一種淚光閃爍的悸動!


    這行書之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啊?


    文字,有時候比任何直觀的場景更能夠攝人心魄,書法的魅力,就在於將文字展現得更加有魅力。趙永勝放下筆,轉過身的時候,看到一群人都站在身後,也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你們……”


    “趙老您又出神作了啊!”


    “好書法!”


    趙永勝皺眉,搖頭道:“此作不是我寫的。不說這個,附近可有徐渭墓?”


    一個紹興本地的書法家這次過來幫忙打下手,一聽到趙永勝問起徐渭墓,便說道:“有。此地過去,車程不到十分鍾。”


    “你帶我去。”


    “誒,趙老,這裏還要有事情仰仗您來拿主意呢!”


    趙永勝拉著那個紹興此地的書法家,回頭說道:“稍後再說!”


    一些人低頭看向趙永勝桌上那幅作品。


    “誒,大賽專用章,這是誰啊,辦事這麽不靠譜,參賽作品怎麽扔在這裏?”


    那個已經發呆不敢說話的人回過神來,咽了口唾沫,顫顫巍巍地說道:“趙……趙老師剛剛在臨摹這個學生的作品!”


    會議廳內陷入一片死寂……


    ……


    寒潮下的朔風,在南方呼嘯。


    北方人過冬靠暖氣,而南方靠一身“正氣”!


    酒坊生意慘淡。古老的作坊,在現代化的衝擊下,已經悄悄退出了它本應存在的意義。老板娘在堂上坐著,打著毛衣,過了年,這裏的租期到了,可能也就關門歇業了。男人已經去市裏找活幹了,這裏的酒,能賣一點是一點,然而對於在城裏買房,還是遙遙無期。


    “有酒嗎?”


    老板娘回過神來,看著拎著皮匣的鍾嶽,“有啊,要什麽酒?”


    鍾嶽一路小跑,有些急促地說道:“什麽酒好?”


    老板娘一愣,“你要燒酒還是黃酒?”


    “來紹興,哪能不喝黃酒,要黃酒。”


    “是買點特產回去?五年陳的老花雕,怎樣?”


    “還有更陳的嗎?”


    老板娘眼睛一亮,“有,十年陳的。”


    “來二斤。”


    “你等著。”


    ……


    鍾嶽有些急促地拎著買來的花雕,朝徐渭的陵墓前跑去,他先是跑了一段路,而後又慢下來。


    “我為什麽要跑得這麽急?”鍾嶽這麽質問了自己一句。


    然而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麽要匆匆跑去見徐渭。


    當他平複了心情之後,方才那種情緒消散了,他又有些悵然若失了,好像剛剛失去了什麽一樣。他拎著酒,走在了青石磚上,來到了徐渭的青墳前。


    黃酒是否是十年陳的,鍾嶽不清楚。


    他將瓶塞打開,深深一拜,“謝先生大恩!”


    這一回,鍾嶽不僅要謝授畫之恩,更要謝這次因為徐渭而產生的靈感,讓他在不經意間,完成了曠世之作!


    ……


    等到鍾嶽離去十多分鍾後,趙永勝站在青墳前,看著條石疊砌,上覆黃土的徐渭墓,眼前放著一壇瓶塞已經打開的紹興花雕,眼眸之中滿滿地震驚。


    “此子,大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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