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


    鍾嶽跟著張來福去趕集。


    即將去滬上了,這邊的事情也得安排妥當。


    鄉裏的集市,已經不是幾十年以前那種一月兩次,然而一種常市,每天都有。張來福背著個竹簍,說道:“去了大市裏,凡事都要當心,這裏你還能找大光、找小篆李、找我幫幫忙,到了那裏,人生地不熟的,自己得注意。”


    “嗯,師父,我這去了,你住到我那裏去得了,水電家具都是一應俱全的,你也省點力氣。”


    張來福抽著煙,笑道:“你當我這麽無用了?習慣了,換個地兒睡覺,不踏實。”


    兩人坐在早餐攤中,簡易的桌椅板凳,攤主是倆夫妻,一大清早出攤,這會兒已經是弄得滿身麵粉了。


    男人揉麵、炸蔥油餅,煎包子,女人幫著打下手,盛豆腐腦、豆漿。


    “兩位,來點什麽?”


    張來福笑道:“兩個油餅、一碗豆腐腦。阿嶽,你吃什麽自己點,這頓師父請。”


    “哪能您請。”鍾嶽要了五個生煎,一碗豆腐腦,坐在那有點油膩的桌子前,“師父,製筆的家夥,我得帶去。”


    “嗯。手藝人走到哪裏,吃飯的家夥都不能忘記帶。”


    這個暑假,鍾嶽的製筆技藝也沒落下,有事沒事就上手練練,也算是小有所成。


    張來福踩滅了煙頭,打了個哈欠,集市上人來人往,有趁早來挑新鮮蔬果的,也有放了地籠,一大早收上來的魚蝦河鮮。


    還有背著孩子的女人們,身後的繈褓裏,小腦袋還靠在母親溫暖的後背呼呼大睡,絲毫沒有被周圍嘈雜的環境影響到睡意。


    點心端上了桌,中年婦女用抹布抹了抹桌子,笑道:“生意忙,桌子來不及擦,擔待點。”


    “不要緊不要緊。”


    張來福往豆腐腦上加了瓢辣醬,拿起蔥油餅吃起來。


    “聽隔壁老康說,這滬上的人都愛吃甜食,燒肉都要往裏頭加幾瓢糖,你吃不慣,要不帶幾瓶辣醬過去?要不拎幾條臘肉帶過去?”


    鍾嶽笑道:“師父,這個你就別操心了。吃還能難到我麽?”


    “嗯。”張來福咕嘟了口豆腐腦。


    兩人各自吃著麵前的早點,吃得差不多了,鍾嶽那餐巾紙擦了擦油膩的嘴,好久沒有這麽痛快地吃一頓早飯了。之前在家裏,也懶得過來吃,都是隨便吃點應付了事,今天算是吃了口舒爽的。


    張來福見到鍾嶽搪瓷盤裏還剩下個煎包,就夾過來塞進嘴裏,喝完碗裏最後的豆腐腦,“到哪兒都別忘本,糟蹋糧食,要天打雷劈的。”


    用手抹了下嘴巴,張來福將竹簍背在肩上,說道:“今天做頓好的。”


    說著,掏出了一個小布袋子,將零錢數了數,放在桌上,“付錢。”


    老板娘走過來,將錢往兜裏一踹,“下次再來哈。”


    “嗯。”張來福很平淡地應了一聲,跟鍾嶽走出兩步,才嘀咕道,“這倆夫妻不厚道,下次不來吃了。”


    鍾嶽感覺有些好笑,問道:“咋啦?”


    “當初剛支攤子的時候,這蔥油餅這麽大一個,現在縮了一圈。”


    “哈哈。”


    兩人走在集市裏,不少鄉裏熟識的人都打招呼,聊幾句。


    “喲,師徒倆來買菜啊。”


    “嗯。”


    “新鮮的草蝦,來點?”


    “怎麽賣?”


    “十塊三兩,隻隻都是活靈的。”


    鍾嶽一看這鮮活的草蝦就心頭一顫,自己那齊白石畫蝦技巧,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有用武之地啊。


    今天張來福可是下了血本了。爺倆搞了六兩草蝦,兩個豬肋骨還有一條鮮活的白鰱。


    從集市回來後,鍾嶽便幫著張來福收拾魚蝦,肋骨焯水。


    那台收音機,是張來福唯一從鍾嶽要來的老物件,放著九十年代的老歌。


    竹筒鹽蝦。


    油燜大蝦。


    一蝦兩吃,這個張來福的獨門絕活,鍾嶽自從吃了一次,就喜歡上了這口味。


    鹽的蝦肉,加上一些蒜泥辣醬,味道別提有多爽了。


    張來福瞅了眼門口停著的小轎車,說道:“誰來了啊,阿嶽,去看看。這裏我來弄就是了。”


    魚已經洗幹淨了,蝦線也挑掉了,張來福拿著魚蝦,朝灶間走去。


    鍾嶽擦了擦手,走出了門。


    “鍾嶽。果然在這裏,剛才去你家沒人,四周打聽了一下,鄉裏人說可能在這裏,我們就順著摸過來了。”


    鍾嶽看了眼黃明川和張邵林,這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這回又是要來唱哪一出?


    “兩位有事?”


    張邵林說道:“上回那個獎項,我們拿到徽大,那邊人說你去華東交流了,所以特地給你帶了過來。”


    “哦。這麽鄭重其事啊。”鍾嶽拿過證書以及獎杯,看到兩人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道,“還有什麽事嗎?”


    張邵林尷尬地笑了笑,“你就不看看什麽獎?”


    “二等獎,我知道了。”鍾嶽扯了扯嘴角,怎麽,還要特地過來嘲諷一下?


    “慢著。你自己看看,是什麽獎。”


    黃明川故意咳了咳嗓子,“咳,那個鍾嶽,之前我說錯了。”


    鍾嶽狐疑地打開證書。


    “一等獎?”


    張邵林微笑道:“當之無愧。”


    一等獎也好,二等獎也罷,對於鍾嶽來說,倒是區別不大,“哦,那謝謝兩位特地跑一趟了。”


    屋裏的張來福拿著竹篩走出來,“阿嶽,誰啊。”


    “市裏兩位搞書法的。”


    搞書法的,這個稱呼,不免讓黃明川和張邵林有失顏麵。不過兩人都有愧於鍾嶽,也明白人情世故,朝張來福笑了笑。


    “哦?”張來福看了眼鍾嶽手中的證書獎杯,“你這孩子,這市裏的書法家特地下鄉給你送獎狀紙,你這把人晾門口,這叫什麽話?都飯點了,兩位若是不嫌棄,在這裏吃了再走吧。”


    張邵林笑了笑,“這樣……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來來來,阿嶽,給兩位倒茶。灶間我一個人忙活的過來,你好好招待一下。”


    鍾嶽拿過兩個玻璃杯,放了點茶葉後,給兩人沏上茶。


    “還有什麽事嗎?”


    鍾嶽不相信,兩人是為了蹭頓飯進來說話的。


    “咳咳。”


    張邵林朝四周看了看,“大屏鄉環境挺不錯啊。”


    “是啊,老張,我頭一次過來,也驚訝到了,這裏確實不錯。待會兒去看看小荷山,那兒更適合采風,下一次書協聚會,我看到那裏挺好的。”


    鍾嶽古怪地看著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尬聊,也不搭話,就在一旁看著。


    “嗯,我看下次咱們帶家裏人過來自駕遊挺好。”


    “也是。就是山裏有沒有信號。”


    “我說……”


    “……”


    兩人尬聊了五分鍾,見到鍾嶽一直不說話,終於也是沒話說了,把話題拉扯了回來。


    “小嶽,你的靈飛經寫得確實不錯。”


    “不好啊,黃老您前些日子才提過,沒有那幅《顏勤禮碑》出彩。”


    “哈哈,不同書體嘛,我也沒怎麽去看過,那會兒評分的書協會員,難免有失誤的時候,後來又綜合評定了一下,還是決定將一等獎頒給你。”


    鍾嶽笑道:“原來還能這樣啊。”


    張邵林輕咳了一下,說道:“鍾嶽啊,之前那塊石碑的事情,你也別太介意,上邊壓力大,所以我這也是被趕鴨子上架,那時候太魯莽了。”


    這是……來講和的?


    鍾嶽感覺到談話的調大致是這麽個調了。隻是他不明白,張邵林這樣的身份,何必向他妥協,難道良心發現了?


    灶間內飄出了香味。


    “這些事情嘛,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如果沒有黃明川下鄉撈石碑,估計鍾嶽也不會下井,也拿不到現在這個筆法係統。之後張邵林的強勢打壓,也讓鍾嶽得到了意外收獲,神人九勢,初顯真容,如果鍾嶽悟出九勢,那麽勢必將在當今書壇掀起一股風浪。


    聽到鍾嶽這話鋒,兩個矯情的老頭也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這事,說到底,還是咱們的錯。”


    “對對對,老黃啊,咱們也表示表示。對了,你之前說要邀請鍾嶽入市書協的事情,怎麽樣,有眉目了沒?我這個名譽理事還能派上點用場麽?”


    鍾嶽微笑道:“好了,書協這事情,咱們先擱一邊吧。張館長,黃老,有話直說吧,到底還有什麽事?”


    “滬上小楷王,鍾嶽,你怎麽認識的?”


    “滬上小楷王?誰?”


    張邵林一愣,皺眉問道:“你不認識?那他怎麽會撰文聲援你?”


    “不清楚啊,什麽撰文聲援?”


    張邵林看到鍾嶽一問三不知的樣子,歎氣道:“看來你確實不知道。”


    “滬上小楷王,這個稱號有點狂啊。”鍾嶽咋摸著嘴,現在書法界真是歪風邪氣鼎盛,寫個書法,還封王了?


    黃明川說道:“同行抬舉唄。聽說是王羲之的後裔,你也知道,書法界論資排輩,有這種身份,自然能吃得開。你這個鍾繇後代身份,現在被報社一炒作,如今也小有名氣了。”


    “既然他撰文聲援你,你正好要去淞滬,就過去交流交流,對你有好處。”


    “嗬嗬。”


    靠祖輩這樣的拉虎皮扯大旗,這就有點不要臉不要皮了。


    鍾嶽看到張來福已經端菜出來了,便想結束這個話題。


    “我們吃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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