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咎無聲地沉了一口氣,閉了閉眼,任憑此刻發熱的頭腦將那個強撐著理智的自己驅趕到遠遠的地方。


    於是明曜在下一瞬,便感到自己的臉頰被蹭上了一塊溫熱的皮膚。


    仍然發著高熱的雲咎挨近她,潤濕的漆眸深深注視著她,他低聲道?:“試著相信我一次吧,哪怕就?這?兩天?。”


    他同她低語,如情人間失神的喃喃,也如生死相隨地起誓:“明曜,我會同從前一樣愛你。”


    第88章


    雲咎口中的話語是那樣真摯熱忱, 即便?知道?他現在發著高熱,神智未必清晰,但明曜的心尖仍在聽到那句話的瞬間顫了顫。


    最終她並沒有讓雲咎重新帶自己回到小院, 而是牽著他的手,往她小時候常去的冰雕林慢慢走去。


    她從前?說,想要帶雲咎看看自己長大的地方?, 卻一直顧慮這會不會讓他對北冥魔族的成?見更深。


    可如今,或許是因為蔓生咒的關係, 也?或許是雲咎現在這樣有些軟乎的模樣令明曜放鬆了許多。


    她覺得,是時候跟他講講自己小時候的事了。


    北冥荒蕪, 在妖獸的骸骨沒有順著海水從進入魔淵之前?, 這裏?除了險急無序的水流,便?隻?剩下滿山的冰岩。後來魔族依靠妖獸的屍骨複蘇,北冥也?總算有了幾分生機。


    在冥滄與明曜出?生之前?, 北冥已經許久沒有新生兒的降世。他們是北冥年齡最小的孩子,可因為冥滄的魔息過?於強大, 性格又時而陰鬱, 時而暴躁, 因此多數魔族在最初的幾百年時間內,並不敢擅自與他交流。


    直到千年前?明曜落入北冥, 那些魔族將她交到冥滄手中救治, 這才逐漸和那個外表有些陰鷙的青年慢慢熟悉起來。


    後來,在複生了明曜後不久,冥滄便?帶著一些願意闖蕩的魔魂穿越荒幕, 離開了北冥。


    在冥滄離去後的日子裏?, 明曜一直是由魔族帶大的。


    “北冥沒什麽好玩的東西,荒蕪貧瘠, 材料也?十分稀缺。就像他們小時候給我紮的秋千……連秋千繩都是用?姨姨們獸身的毛發編攢而成?的。”明曜與雲咎穿過?冰原,又順著地勢的起伏走入一處深穀,北冥如今的魔族雖也?不算少,可紛紛四?散於這片廣袤的深海,一路上竟也?看不見什麽人影。


    很快,一片被霜雪覆蓋的森林出?現在二?人眼前?,海水自那片雪白中穿梭而過?,像是越過?山崗而來的風,可那些由冰雪雕琢的巨樹在其中巍然不動,於北冥的黑暗中顯現出?更寂然的身影。


    明曜自小出?生於魔淵,早已習慣了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而雲咎雖然能夠看清眼前?的一切,卻仍然被魔族那種粗獷狂野的審美深深震撼了。


    冰雕林的一切都是靜態的,高大的樹木與其說是樹,更像是細高的山影,其上蜿蜒伸展的樹枝與其他的樹幹相接,他們穿梭在那無花無葉的樹下,舉頭便?能看見那些交錯的冰雪枝丫。


    明曜閉上眼睛,鬆開與雲咎相牽的手,道?:“放鬆一些,不要抵抗海水,讓身體跟著它的流動走。”


    雲咎如她所說,短暫地卸下了神力,無序的海水霎時在他的周身聚攏,片刻後,他感到自己雙足離開地麵,順著向上的水流越過?樹枝的縫隙,一路被推到了樹冠的位置。


    明曜此刻已經熟稔地踩在樹冠上,淺藍色的紗裙隨著她的腳步綻開又合攏,她站在他麵前?不遠回首看他,四?肢仍然是輕盈的,抬足便?能隨著海水的浮動高高躍起,穩穩落地。


    雲咎不說話了,眼前?明曜的身影無限與他夢境中的藍鳥重疊。在千年前?,明曜尚沒有化為人身的時候,他也?曾每日抬頭望著輕盈漂亮的藍鳥,在西崇山的林間飛翔起落。


    他垂眸仔細觀察著那些樹木,發現這一整片樹林都並非天然形成?,而是有精心設計的痕跡。雖然北冥的海水險急,但因為這些樹木錯落的遮擋,冰雕林中的水流確實輾轉變為了托舉著明曜起落的助力。


    他跟在明曜身後一路往前?,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距離,才終於到盡頭。明曜在最後一棵樹冠上坐下,指著下方?平原上幾個稚拙的冰雕說:“這些都是我小時候和姨姨們一起雕琢的。”


    她拉著他躍下去,湊近看了看那些被薄薄一層魔息包裹著的冰雕,它們的造型奇異無比,有些是獸頭龜背,有些又是三?足兩臂的象頭怪,明曜說:“這些都是姨姨的獸身。我小時候膽子小,妖獸的身軀高大奇特,有時會將我嚇到,後來姨姨們總說自己獸身醜陋,就一直以修煉後的人身陪伴我。”


    她伸手摸了摸那些簡陋的冰雕,眼底流露出?柔軟的懷念之色:“我長大之後才知道?,維持人身所需要消耗的魔息巨大,姨姨們因為我幼時的幾次哭鬧就縱著我,從沒半句埋怨,我又如何能夠再用?本相之力讓她們為難呢?”


    成?全是互相的,也?是點點滴滴付出?的累積。明曜為了魔族壓抑著自己本相之力的爆發,從來不隻?是因為她乖順聽?話,而是因為在此之前?,她便?已經感受到了魔族對她的溫柔。


    明曜從小就是個很心軟的人,在意識到姨姨們是因為她的原因,才對自己的獸身自慚形穢之後,明曜就一直感到非常抱歉。


    冰雕林是她幼時最愛去的地方?,雖然這個地方?是魔族告訴她的,但魔息卻並不濃鬱,他們也?並不經常來此。


    因此,明曜時常會偷偷跟在姨姨身後,遠遠地觀察她們恢複獸身之後的模樣,再回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冰雕林,仔細而笨拙地雕刻出?她們的樣子。


    明曜想讓她們知道?,她已經長大了,並不是從前?那個會被魔族高大的獸形所嚇哭的小孩子了。


    可是明曜手藝太?差了,雕得越是認真,效果就越是難看。


    那時小小的女孩沒什麽心思,隻?單純地想要複原出?她眼中高大威猛的妖獸。可時間轉瞬即逝,她眼睜睜看著一塊四?方?正正的冰岩在她手下越雕越扭曲,形狀也?越來越詭異,到了最後,好像真的被刻出?了能嚇哭小朋友的造型。


    年少的明曜受不了這個打擊,坐在高高的樹冠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嗷嗷大哭。


    直到她的姨姨們四?處尋不到她,焦急地趕到了冰雕林。


    明曜提前?察覺到她們的到來,想要遮住那醜陋不堪的冰雕,卻已經來不及了。


    於是,當姨姨穿過?樹林,走到樹冠的盡頭時,看到的就是一個趴手趴腳,試圖遮擋著什麽東西的小姑娘,和她身子下若隱若現的……


    奇醜無比的冰雕。


    最後,明曜被姨姨們手忙腳亂地拖著,從那冰雕上挪開了。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大家不太?好看的神情,嘴一撇,剛想湊過?去撒嬌,卻被原身就是象頭的冰雕正主給打斷了。


    象頭姨姨的名字叫“溫瀾”,是個與她獸形極有反差感的名字,即便?是人身,她也?是那種熱騰騰的急性子,絲毫沒有半點“溫吞”的感覺。


    她一言難盡地看著自己的冰雕,聲調高揚:“明曜!”


    明曜直起背脊,小聲地“哼唧”了一聲。


    溫瀾勾著小姑娘的脖子,將她扯到懷裏?,怒道?:“姨姨的獸身在你眼裏?就、就難看成?這樣嗎!”


    明曜瘋狂擺手:“不是不是,姨姨高大威猛,是明曜手藝不行?。”


    溫瀾神情稍緩,又去看明曜雕壞了的其他幾尊,臉頰抽了抽,沒忍住,在其他表情豐富的老友麵前?捧腹大笑:“龜背,你的像比我的還醜!但是你別?說,這還真有幾分神韻!”


    “好了,象頭你別?快說了。”


    “兔耳,還是你脾氣好,這會兒還有心情勸我們,你看你的像,真是慘不忍睹啊哈哈哈哈哈!”


    明曜:……


    最後,明曜不得不調出?自己生平所知的所有溢美之詞,將每個被她雕壞的姨姨都挨個誇了好幾輪,才終於平息了大家的佯怒。


    “後來,姨姨們逐漸開始在我麵前?露出?獸身了,”明曜回憶往昔時,漂亮的桃花眸中流露出?很耀眼的光彩,那種光彩衝破魔淵的黑暗,幾乎灼痛了雲咎的視線。


    她淺笑著道?:“其實姨姨們也?不太?會雕這種精細的東西,她們後來經常會陪我一起修改這些冰雕……但最終也?隻?能弄成?這個樣子了。”


    雲咎垂著眸,抬手摸了摸那些紋路粗糲的雕塑,聽?著明曜的這些話,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這些冰雕的主人……他其實都曾見過?的。


    那日他執神諭前?往北冥,看到明曜可憐兮兮地被囚困在籠中,一氣之下,處置了幾百個北冥魔族。


    他有過?目不忘的記憶,自然記得這些魔獸就在其中。


    明曜將他們當做自己的親人,可他當時不問?緣由,就那樣專橫獨斷地將他們歸為罪人……還在她麵前?……稱他們罪無可恕。


    雲咎垂下手,幾乎不敢去看明曜的眼睛。


    可明曜卻在他旁邊柔聲細語地笑:“說起來……我這次回來之後,一直被冥滄關在院中,甚至沒有見過?姨姨們呢。雲咎,等之後有空,就和哥哥一起去找她們吧?”


    “姨姨們都是心很軟的好人,她們隻?是有些畏懼你,但我想……如果是我喜歡的人,她們也?一定會放下芥蒂的。”


    她抬頭望向雲咎,桃花眸彎彎,像新月,像花蕊:“雲咎,你也?會放下對魔族的芥蒂的,對吧?”


    雲咎的呼吸微微滯住,他抿起唇,深深望著明曜,試圖阻止將心中波濤洶湧的不安,從自己眼底流出?。


    前?所未有的複雜情愫包裹著他,懊悔、慚愧、不安……他甚至不敢去設想,明曜知道?了他懲處魔族的真相後,會如何看待他。


    明曜剛來西崇山的時候,素暉對他說:“若她知道?你隱瞞了至關重要的真相,大概會轉身就跑吧。”


    審判之日近在眼前?,他知道?“轉身就跑”可能會是她對他最輕的處置。


    可他……已經承受不起了。


    第89章


    明曜久久沒能等到雲咎的回答, 她抬眸看向他微微抿起的薄唇,以及眉宇間微蹙的弧度,隨後有些黯然地垂下了眼。


    他……看起來還是無法接納魔族啊。


    明曜伸手輕輕撫摸過其上粗糲的刻痕, 姨姨們殘留下的微薄魔息在她掌中流轉,她的身體又因此感到?寒冷,但內心卻依然是溫暖的。


    不要緊, 她還有時間能向雲咎證明魔族的善意,說不定……等他恢複了全部的記憶……等他與更多的魔族見過麵?之後, 就能放下曾經的偏見了呢。


    明曜慢慢地調整了自己的情緒,盡量不讓失望的情緒透露在臉上, 然而還沒等她抬起頭, 雲咎溫暖的掌心卻包裹住了她的手。


    他修長的手指與她相?扣,熨帖的神力自掌心傳入她的身體。他這次並沒有使用蔓生?咒,也?沒有向她提問, 隻是這樣緊緊牽著她,好?像她會在下一瞬消失無蹤。


    兩人從冰雕林返回的時候, 明曜特地繞了一點遠路。她小時候也?算好?動, 因為北冥無甚好?玩的東西, 她又無法像魔族一樣修煉,因此北冥的角角落落, 也?基本被她逛了個遍。


    隻是那時, 她還尚未與冥滄相?認,更沒有人向她提過北冥過去那段鮮血淋漓的曆史。


    那時的她懷揣著最天真?單純的心長大,眼?中的北冥與現在也?有著截然不同的變化。


    那種變化並不存在於她的眼?裏, 而存在於她的心中。


    在意識到?雲咎有些抗拒她和魔族的故事?之後, 明曜改變了策略,她牽著雲咎的手一邊走, 一邊跟他講北冥的往事?。


    “這個霧池底下全是寒冰,我小時候不愛來這兒,總覺得太過陰冷。可回溯了哥哥的因果?之後,我才知道這個霧池就是當?年冰封妖獸殘軀的其中一處。”


    明曜盡可能生?動地向雲咎講述著魔魂口中的那個世界——空蕩的北冥,看不見的數萬魔魂為了爭奪“存在”的權利而廝殺。那些魔魂一批又一批地消散,就連死去也?悄無聲息,沒有半點存在過的痕跡。


    明曜低著頭輕聲道:“神君,我不覺得他們有罪。萬物都有向生?的權利,而魔魂自出生?起,甚至連半點存在的痕跡都不曾留下。若它們沒有神識也?就罷了,可偏偏它們知道自己是存在著的,那是一種何等的孤寂呢?”


    她說:“有可能的話,我還是會想辦法,給剩下的那些魔魂找到?合適的軀體,將魔族帶去陽光下。”


    雲咎知道,明曜這話是講給身為執法神的他聽?的。於是他靜靜地聽?著,有些用力地握著她的手,在片刻沉默之後低低地應了她。


    這天,兩人在魔淵走了很?久很?久,明曜幾?乎向雲咎講完了自己在回溯中所?看到?的一切,包括冥滄幻化出來的那個小院子。


    明曜知道,雲咎一直是一個情緒很?淡的人,可蔓生?咒引發的高熱未散,雲咎就連沉悶的神情也?比往常來得柔軟。


    因此,即便明曜不能完全相?信雲咎變得回千年前的樣子,她也?想盡可能地抓住這個機會,跟他多講點北冥的情況。


    哪怕雲咎依舊無法與魔族共情,至少……他能耐心地聽?完這些故事?了。


    明曜好?久沒有和雲咎講那麽多的話,縱然兩人走得很?慢,雲咎又無時無刻不向她輸送著神力,講到?最後,明曜依舊累了。


    她趴在雲咎背上,將臉頰埋入神明寬闊的肩膀,想了想,覺得自己已經把最重要的那些故事?都講給他聽?了。


    她略放下心,又用手背探了探雲咎依舊發熱的脖頸,確定身前的這個人尚沒有變回那個鐵麵?無私的執法神,這才終於鬆懈下來。


    明曜迷迷糊糊地對雲咎道:“神君,我講的這些……你?會記住的吧?”


    雲咎腳步不停,聲音卻穩:“會的。”


    明曜道:“那你?退燒之後,也?一定要記住這些啊。”


    “魔族都很?苦,我不能再離開他們了。”她說,“神君,我不想違背你?,可我已經做好?選擇了。”


    雲咎深深吸了一口氣,蔓生?咒作用在他身上的效力並沒有散去,因此他並不能清楚地分辨,此刻自己內心的情愫究竟是源自於那個冷靜理智的自己,還是那個受到?蔓生?咒共情作用影響的雲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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