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電列缺而下。熟悉的冷香破開血腥的潮氣,盈盈滿滿地落到她鼻尖,她仿佛又回到四季長春的西崇山,仿佛又一次年輕的神明將她擁入懷中,溫柔而繾綣地喚她的名字。


    然而下一瞬,她確確實實感受到了他的擁抱。那麽緊,像是要將她嵌入他的胸腔骨骼,和他的血肉溶於一處。


    她聽到他悶雷般的心跳,然後是真正的雷響、閃電與寂靜。


    那寂靜和黑暗隻存在了片刻,然後又是一道閃電,又是一陣雷響。


    她突然顫抖起來,試圖抬頭看他,可是他伸手死死將她的臉按在肩頭,那力道大到她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她聽到他的心跳開始混亂,然後逐漸放緩,隨著又一聲雷響而又急促起來。


    是肉|體被生生鞭撻的證據。


    哪怕他沒有發出一點兒痛哼,她也明白雲咎已經痛到回不過氣了。她發了瘋一樣在他懷中掙紮,毫無辦法地尖叫,撕咬他的肩臂。他終於輕輕哼了一聲,在雷電交錯的間隙悶聲道:“別動。”


    她驟然紅了眼眶,淚水頃刻打濕了他的衣袖:“你為什麽現在才來……”


    她如小獸一樣嗚咽,委屈地,像被丟掉了千年萬年那樣。其實她本該把這話說得更堅定憤怒一點,可她如今已經全然舍不得,隻能委屈地,泣不成聲地,“現在才來……不如……永遠不來。”


    此情此景,此話有些過於嬌氣了。可是她卻不知道,緊擁著她的男人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紅了眼眶。


    天罰終於結束了。密不透風的雲層開始流動,天幕下巨大的法相如流星般破碎滑落。


    他按著她後腦的手終於鬆開一點,她仰頭看他,在那個瞬間已經決定原諒他多日的不聞不問。


    可是下一瞬,她的臉色驟然白了下來。


    雲咎重重跌在她懷裏,甚至將措不及防的她壓倒在了地上。


    然後他喉頭哽了一下,眉峰無意識地蹙起,嘔出一大口鮮血,徹底昏死過去。


    第28章 三合一入v章


    陰雲散開, 露出背後高遠的天際,雨後的天幕顏色並不是漆黑的,反倒像是映射了地麵的水光, 於深藍中透出些許淺淺的白色來。


    “雲咎。”她雙手捧著他的臉,顫得厲害,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她記憶中一向強大的神明竟會這樣氣息奄奄地倒在她懷中。


    天罰……她引來的天罰竟這樣厲害?若不是雲咎前來及時, 她是不是真的會死在那雷劫之下?!


    明曜腦海一片混亂,半是自責愧疚, 一半又覺得難以置信。等她反應過來,正?準備又一次調動起本相之力引入雲咎體內時, 身後卻傳來了一聲斷喝。


    “住手。”


    明曜手一抖, 警惕地回頭望去,隻見不遠處的道中正?站著一個黑袍迤地的高挑男子,他的麵容隱在夜色裏, 霧色般蒼灰的長發未曾梳理,雜亂而落拓地垂及腰下, 令他顯得更加頹廢疲憊。


    他左手握著一紙長卷, 修長的手指正?點著其?上一個被朱批圈出的人名。見她望過來, 冷然地道:“不想?再被雷劈的話,我建議你?不要再動你?的神力了。”


    他邊說邊卷起長卷, 語畢便要轉身離去, 明曜心中突地一跳,福至心靈般脫口而出:“鬼王?!”


    那男人腳步一頓,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喊的什麽玩意兒?真難聽?。”


    明曜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喊出他的身份的, 她腦子亂作一團, 更沒有時間去思考為何鬼王會在此刻現身人世,隻怔怔然望著他:“您……您能不能告訴我, 他這是怎麽了……我該如何才能救他?”


    鬼王掃了少?女懷中的神明一眼,無精打采地淡聲道:“沒什麽事,不過是快被劈死了而已,你?救不了他,趁著現在地濕土鬆,找個地兒埋了吧。”


    明曜狠狠一怔,思緒亂作一團,不可置信地盯著他:“死……死?”


    “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


    “他可是神,怎麽會死!”


    鬼王沉默下來,許久才涼涼道:“那你?就?當我口誤。他不是要死了,是要隕落了。”


    他嘴角勾起了一絲玩味的弧度,語氣惡劣:“神隕之後沒有來生,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明曜被“神隕”這惡狠狠的兩個字砸懵了,眼眶一紅,眼淚當即砸了下來:“騙子!”


    鬼王顯然對眼前這個小姑娘的淚水毫不動容,繼續慢條斯理地刺|激她:“怎麽?你?怕他死?可是你?殺人的時候,不是挺果斷的嗎?嘖……真麻煩,如果不是你?,我如何需要臨時跑這一遭?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全死了,老天不劈你?劈誰?”


    “不是的……”明曜顫聲道,“殺人償命,我沒有做錯。”


    “哼,”鬼王冷笑了一聲,“凡人相殘,如何用得著神靈出手?何況事先保了穀家?母女性命,亂了因?果的不也是你?麽?穀家?二人的性命,不正?是你?用薛府十幾?人換來的嗎?蠢丫頭,你?可真會做生意啊。”


    幾?句反問?打得明曜臉色煞白,她聞言猛地攥起手,身體支撐不住般晃了一下。


    亂了因?果的人……她怔怔然望著眼前的男人,隻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是的,她想?起來了,在聽?到寨主報出“黑凇寨”三字時,在薛夫人瞳光渙散地涼在她懷裏的時候……


    她不是沒有嚐試去歸因?過整件慘案的起點,她隻是太?累了,太?害怕了。她害怕去麵對殘忍的真相,害怕去相信薛府眾人的死皆是因?為她嚐試改動穀家?母女的結局,而催促薛夫人提前離開南滇。


    鬼王掀起眼皮掃了眼前失魂落魄的少?女一眼,她的狀態著實不好,整個人都濕透了,長發和衣裙緊緊貼著身體,臉色慘白,半張臉上的巴掌印浮腫得可怕,像是下一刻就?要暈過去那樣?。可是鬼王在鬼界見慣了苦命人,並沒有生出半點憐香惜玉的心思,轉身就?要邁入黑暗中去。


    可下一瞬,他的腳步頓住,足底生了根一般,牢牢僵在了原地。


    這次讓他駐足的並不是明曜,而是從天際高懸的弦月中翩然而下的一抹星灰色的身影。那人影初時隻仿若溫柔月色中的一抹光暈,隻消片刻,她柔紗的長裙,隨夜風浮動的廣袖便已在他眼中清晰起來。


    來者是個容貌非常端雅秀美的女子,身材高挑豐腴,雲鬢如霧,眉眼含情。她像一陣風般悄無聲息地落到他身旁,半個眼神都沒有落在他身上,徑自往雲咎與明曜身旁快步走了過去。


    擦身而過的瞬間,夜風帶起她槿紫的披帛,水仙般的香氣自他鼻端飄過,她鬢邊垂落的步搖發出極其?微弱的碰撞聲,卻在他心頭一聲聲地回蕩開來。


    鬼王怔了一瞬,隻來得及用餘光捕捉到她匆忙遠去的背影,然後他忽然幹笑了一下,伸手拉起肩上的兜帽,將自己疲憊的麵容隱入了徹底的黑暗中。


    神女在明曜身旁蹲下,柔軟的目光掃過少?女痛苦顫抖的瞳孔,頓了頓,輕輕按住了她冰冷的手背,聲音沉穩鎮定,盡力地安撫著少?女的心神:“乖,別擔心,會沒事的。”


    明曜這才動了一下,她琉璃般的眼球轉動,落到神女的身上,許久後才仿佛有了一絲生機:“素暉神女……”


    素暉微微一愣,有些疑惑眼前的少?女怎會知道她的名字,但?那疑惑很快被她壓下,她朝她溫和地點了點頭,遲疑著,似想?要從明曜懷中接過雲咎的軀體:“別擔心,我會救好他的。”


    明曜全身的反應仿佛都慢了幾?拍,素暉言畢,卻見她依舊緊緊擁著雲咎的身子不肯鬆手,便無奈地想?要起身換個位置。她剛剛提起裙擺,卻見明曜終於應了一聲,托著雲咎的頭輕輕將他平躺下來。


    素暉看著她小心翼翼的動作,停頓片刻,輕聲問?:“接下來,放心讓我來嗎?”


    明曜對上她溫和的眸子,緩緩朝旁邊膝行幾?步挪開,將雲咎的身體靠在神女膝頭。她腦子太?亂了,無數痛苦的念頭像是要撕開她的身體衝出,她想?要尖叫,想?要撲在雲咎懷中大哭,可是眼前更加沉重無力的現實阻止了她。


    她呆呆看著素暉伸手撫上雲咎額前幾?乎暗淡的神印,看著淺紫的神光自她掌中流淌進他的身體,看著神女垂落的眸中的,那一瞬間溢出的心疼和溫柔……


    明曜喉中發澀,倉皇地別開目光,她踉蹌著站起身,走到不遠處的樹後,背過身死死揪著自己的衣領。她隻覺得自己心亂如麻,擔憂、愧疚、憤怒、惱恨交織在一起,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摳著粗糙的樹幹,心如刀絞,緩緩埋著頭哽咽,最後竟狼狽地幹嘔起來。


    起先她隻是覺得心口痛到了極點,可是當鹹澀的淚水混合著腥氣的血液落到地上時,她才感?到自己體內的本相之力已經完全消耗殆盡了。


    她像一具搖搖欲墜的蒼白空殼似地靠著樹幹,深秋的山風如刀般劃割過她的麵頰,而她在許久之後,終於稍微平靜下來,得以梳理這短短幾?日的慘劇。


    因?、果……起因?是她任性地離開西崇山,才碰到了穀家?母女;是她送了穀莠玉石,才導致她們與薛府有接觸;是她看到並試圖改變她們的結局,才會和薛夫人做交易;是她成功勸說薛家?提前離開南滇,才會……


    明曜緊緊閉上了眼睛,胃中又一次痙攣起來,雙腿撐不住力,踉蹌著朝前栽倒下去。正?在這時,她突然得手臂一緊,整個人被連拖帶拽地拉了起來。


    鬼王一手拿著一柄不知從哪裏尋來的梳子,一手拽著她的手臂,毫不留情地將她甩在樹幹旁,開始若無其?事地低頭梳理長發。


    明曜被眼前怪異的景象怔住了,目光也跟著那銀梳落到鬼王蒼灰色長發上。半晌,男人將一捧理順的長發甩到腦後,望向明曜:“我現在看著如何?”


    明曜張了張嘴,結結巴巴道:“不、不錯。”


    男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丟給她,道:“那就?好。你?把瓶子裏的藥吃了,待在這兒,別再昏過去了。你?要是昏過去,她還得花心思救你?……嘖,太?麻煩。”


    明曜從瓶中倒出一顆深褐色的丹藥,區區黃豆大小,卻酒氣衝天,難聞得她差點暈厥:“這是什麽?”


    “……保心丸。”


    明曜頓了頓,默不作聲地將藥丸吞了下去,皺眉憋了許久,才不至於叫自己又吐出來。等她從那嗆人的味道裏回過神時,鬼王卻已經不在她身旁,她抬眸朝雲咎的方向望去,隻見素暉已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麵色蒼白地撥開雲咎臉頰的長發。


    明曜急急走回她身旁,小聲道:“他如何了?”


    素暉的動作遲疑了片刻,半晌才搖了搖頭:“天罰落下的傷口是從體內積攢,最終才顯露在身體上的。我幫他治愈了表層的皮肉傷,卻沒辦法修複他體內的傷勢……而且,而且他的神力在不斷地流逝,我不能保證他什麽時候醒來。”


    她轉頭望著明曜越發蒼白的麵容,長睫輕輕一顫,有些不忍地垂落下來:“他現在需要靜養,你?們可同我回月隱峰,我……”


    “月隱峰與人間相隔甚遠,他如今的狀況,哪能受得了如此顛簸?”


    “在下於人間有一處宅邸,幽靜宜人,正?適合休養生息,若神女不介意,可以暫作落足之處。”


    鬼王不知何時已走到素暉身旁蹲下。朦朧的夜色裏,他的麵容一掃明曜最初見到的疲憊落拓,顯得意外地俊朗,他跟神女講話的語氣非常柔和,跟之前的冷言譏諷截然相反,簡直像是一隻精心打扮的開朗孔雀。


    然而素暉的眼神隻在他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遂平靜地垂下,客氣而疏離地輕聲道:“多?謝鬼王好意。若雲咎神君與這位……小友願意,我也自當前往。隻是叨擾要您了。”


    男人看著她波瀾不興的眼睛,怔了一瞬,才勉強壓下眼底的澀意,略帶威脅地掀眼望向明曜:“這位小友,去否?”


    --


    幾?人在鬼王宅邸中安定下來後,素暉又往雲咎體內輸送了不少?神力,她嬌麗的麵容上難得顯露出幾?分疲倦,卻在抬眼望向明曜的時候又溫柔地笑了起來。


    “你?留下來陪陪他吧。”她安慰道,“雖然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夠醒轉,但?我想?,他醒來之後一定很想?見到你?。”


    明曜咬著唇,輕輕點了點頭,她沉默地望著素暉起身離去的身影,突然小聲道:“神女。您……”


    素暉回頭看了看她,夜色將她的眉眼襯得格外柔和,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恬靜,她靜靜等待著明曜的下文,卻看見眼前的少?女有些糾結地蹙起了眉頭,欲言又止的樣?子。


    她似乎明白了什麽,勾了勾唇角:“你?想?問?,我是不是心慕雲咎神君,對嗎?”


    明曜用力攥緊了自己的掌心,輕輕咬了一下嘴唇,似乎在懊惱自己不合時宜的心思。


    素暉思考了一下,平靜道:“估計有一點兒吧。我與他認識許久了,論交情倒也不算很深,在你?未曾降世之時,雲咎曾來月隱峰見過我,那時西崇山冷冷清清的,隻有他一個人。他便尋了幾?乎所?有好脾氣的神祇,討教令神域生靈昌盛的經驗。我告訴了他很多?辦法,但?是卻始終沒有解決的問?題。他來得次數不多?,可每次都是越發孤單沉默的樣?子……從那時起……我就?有一點兒在意。”


    “後來許久,他都沒有來找過我,我留心打探了一下,才知道是你?在西崇山降生了。”她輪廓完美的眼睛寧靜地望向她,深深注視許久方才移開,“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他會很喜歡你?。”


    明曜怔然一瞬,隻聽?她真誠而溫和地緩緩道:“所?以,你?會好好陪在他身邊的,對嗎?”


    明曜想?要回應的,可是她嗓子堵得難受,不知道自己為何竟然沉默下來。待她回過神時,素暉已經步出了房屋。


    鬼王站在屋外不遠的廊下,隔著一片精巧的園林,涼颼颼地瞥了明曜一眼,須臾,一陣涼意撲麵,那抹黑色的人影倏忽靠近到她麵前。


    明曜愣住,仰頭對上鬼王的眼睛:“您……”


    鬼王不耐煩地又塞了個藥瓶給她:“吃了。然後睡覺,記得別死了。”


    明曜歪了歪腦袋,剛想?說什麽,卻被男人沒好氣地關在了屋子裏,片刻後,鬼王悶悶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了進來,帶了幾?分別捏:“你?,記得給我看住那個男的。還有,沒事別打擾我們。”


    後來一連幾?日,雲咎都沒有醒轉,素暉每日晨起、傍晚,都會照例前來給他輸送神力。


    然而,即便神女表麵的神情依舊平靜鎮定,而且每次都會寬慰地告訴她,雲咎雖然還不曾醒轉,體內的傷勢卻在慢慢恢複,神力的流逝也減緩了許多?。但?明曜內心的不安卻與日俱增,簡直到了難以遏製的程度。


    這些天裏,她幾?乎日日都會做噩夢,要麽反反複複地想?起黑凇寨中的情景,要麽會夢見自己在大雨中,一邊哭一邊埋著雲咎僵冷的屍首。起先她經常會尖叫著從夢中驚醒,可後來她怕自己顫抖的泣聲驚擾到雲咎恢複,隻能死死拉著他的衣袖,捂著嘴低低地啜泣。


    她的狀態非常糟糕,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瘦了下去,甚至後來,素暉望向她的眼神竟比看著雲咎時還要擔憂。終於,在她又一次替雲咎輸送完神力,準備對明曜施術時,倚在門邊發呆的鬼王忍無可忍地跨進房中,一把將素暉拉到了身邊。


    他強硬地打斷了神女的動作,一手掐著明曜的下頜,一手打開藥瓶的蓋子,給她灌了三四顆熱氣騰騰的藥丸,那動作太?過粗暴,簡直像在對待什麽不聽?話的小動物。素暉怔了一瞬,想?要上前阻止,卻見鬼王已經鬆開了手。


    他眉眼陰鬱,冷冰冰地盯著眼前捂著脖子,咳得撕心裂肺的少?女,聲音像是壓了怒氣:“你?究竟在尋死覓活地作什麽?不就?是殺了人麽?那些死人此刻早就?投胎轉世了!用不著你?在這裏替他們哭喪。”


    “閣下,”素暉不讚同地皺起眉,“明曜年紀還小,尋常神明若要入世曆劫,也未必能輕易經得起這許多?折騰,請您不要如此咄咄相逼。”


    “……”鬼王抬手按了按眉心,沉默片刻,聲音倒是溫和了幾?分,“神女管我叫什麽?您?閣下?”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雲咎床邊的小凳上,自下而上地,有些淩厲地望著素暉:“素暉神女,在下死前姓沈,閣下三百年前往人間曆情劫時,吾亦十、分、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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