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明曜屏住呼吸,一點點走進,小心翼翼地,像在靠近一捧轉瞬即逝的泡沫。那美好的夢境就在眼前,緊緊相擁的兩人都不曾察覺到她的到來。


    終於,明曜看清了那男子的樣貌。


    男子高挺漂亮的眉骨上方,一抹淺色的神印,高潔神聖,奪目至極。


    明曜狂跳的心髒突然平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幾乎茫然的呆滯。


    怎麽會……這個人,竟然是雲咎。


    第10章


    明曜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她心裏覺得荒唐,目光卻不自覺地追隨著遠處兩個身影不放。


    太神奇了,她竟然在夢中見到了這樣的雲咎。他與現實裏那個清冷高潔的樣子截然不同,眸色溫柔深切,眼角眉梢皆落著笑意。


    這也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穿紅,那似乎是屬於深海中某種珊瑚的顏色,豔麗獨特,卻暗含著某種危險的意味。可這樣奇異的顏色穿在他身上並不顯得喧賓奪主,反倒將他清俊的容貌襯得多了幾分鮮活的意氣,兩相比較,西崇山上白衣金帶的神明,竟失了些許顏色。


    夢境中,明曜步履輕快地走在雲咎身前,她時不時彎腰撿起一些珊瑚海草之類的雜物丟入他懷中。偶爾見到好看的,還信手擺在他腦後比劃,興意盎然地,像是在打扮著什麽漂亮的人偶。


    雲咎也不生氣,好脾氣地站在她麵前,甚至還極其配合地垂著頭任她擺弄。


    鹿角狀的珊瑚並未被打磨平滑,掛在墨發上搖搖欲墜,顯得有些滑稽。明曜玩累了,便背過身倒退著走路,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笑盈盈地盯著雲咎,仿佛隻能看到眼前這一人似的。


    她伸手抓住雲咎耳畔垂落的長發,將紅珊瑚重新摘了下來。雲咎動作微頓,也垂眼望向她,他的視線追隨著那被珊瑚襯得越發白皙的指尖,鬼使神差地將它握在掌心。


    “我想你了。”他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指,語氣隱約有些低落,“我這次離開了好久。”


    “也沒有……吧?”明曜偏過臉,裝作若無其事地望著身側五彩的魚群,嘴角卻抑製不住上揚的弧度,“也就幾天而已啦。”


    “也就?”雲咎眉心微動,指尖稍稍增了幾分力,“已經六天了。”


    他有些不滿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卻被明曜輕輕握住了手腕,她低下頭,認認真真地與他十指相扣,笑道:“你這樣弄得我像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


    雲咎也被她逗笑了,卻故意壓了壓嘴角:“難道不是嗎?”


    明曜忍俊不禁,踮腳在雲咎額前的神印上落下淺淺的一吻,又撒嬌般晃了晃他的手,小聲道:“才沒有。我也很想你。”


    若說夢境中的明曜原先還叫她自己感到陌生,可她牽著雲咎的手輕輕晃動的時候,卻忽然便產生了熟悉的感覺。明曜從小便喜歡扯著一些東西晃蕩,剛開始是衣擺,隨後是玉帶、衣袖……


    這樣想起來,其實她已經拉過雲咎衣上的好些東西了。


    明曜望著夢中自己與雲咎十指相扣的樣子,不知為何竟忽然想起了當日在西崇山,雲咎半蹲下身握住她腳踝的那隻手。


    神明玉骨逸秀,五指細長停勻,薄繭不生,看著分明是秀雅文人才有的手,實際卻十分有力,搭弓揮劍,無不有雷霆之勢。


    那可是執法神握劍的手啊,此刻就這樣被明曜牽在手中把玩。


    明曜瞧得出神,一時竟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雙手。忽然,她像是意識到什麽羞赧的事情,瞬間紅了耳朵,將雙手背到了身後。


    待她再抬眼去看夢中的自己時,赫然發現周遭一切竟已地覆天翻。


    那明亮絢爛的北冥消失得無影無蹤,四周又恢複了北冥慣有的空曠與黑暗,她站在那無邊無際的海水中央,許久後雙眼才適應了這鋪天蓋地的暗色。


    眼前最先顯現的,是一個巨大的、陳舊的牢籠。那巨籠頂天立地似地佇立在黑暗中,冰冷無序的海水甚至無法穿透它的阻隔。


    明曜在看見那巨籠的一瞬僵硬了身軀,隨後緊緊環住了自己的雙臂。


    她確信這是她的某一段過去,但一時也說不清是百年前、五十年前,還是不久之前。


    對於她來說,一旦進了這巨籠,除了無休無止的痛苦與短暫頻繁的沉睡,就再也沒有其他的記憶了。


    這是她第一次以旁觀的視角看到自己在籠中的樣子。


    真是隻一無是處的禽鳥啊。


    她咬了咬下唇,決定掩耳盜鈴般地不再看自己那副狼狽模樣,哪知她剛轉過頭,便看見一線淺金色的光暈從遠處的冰川上落下來。


    初時,那光芒隻淺淺勾勒出冰川的輪廓,像是一筆彩墨落在了無色世界。隨後,那光暈越發地擴大、暈染,將北冥由遠及近地勾勒出來。


    與之前那個夢中不同,此刻的光芒並沒有清晰地照耀出北冥萬物,隻如絲絲縷縷的金色蛛網,將目之所及地一切覆蓋地徹底。


    明曜眼睜睜地看著那光芒從自己腳蔓過,極迅速地朝著巨籠而去。


    ——金光同潮汐一道被擋在了巨籠之外。


    明曜心情複雜地望著眼前的場景,忽然就明白了這是她的哪一段過去。


    一道驟亮的金光撕裂了視野。北冥從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驟然轉變為炫目不可逼視的白晝。


    在那淺金的光暈中,一隻手握住了巨籠中心插著的鎏金箭,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它輕輕折斷。


    光芒褪去,隻剩下他指尖翻轉著的斷箭,而那原本被長箭刺入的地方,此刻已赫然裂開了道道細縫。


    男人屈指叩了叩巨籠鏽跡斑斑的柵欄,漆瞳凝在籠中那蜷成一團的人影上,一字一頓地,確認般地出聲:“明、曜?”


    巨籠的結界在話音落地的瞬間碎裂,暗流無所阻隔地衝入籠中,那藍色的人影驟然被驚醒,雙眼迷茫而無所適從地盯著他。


    “姨姨……”她緩緩蹙起眉,像是看不太清楚眼前的事物。


    神明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片刻後,他看見她臉上露出了淺淺的,寬慰似的笑容,那單側的小梨渦不深不淺地掛在她臉頰,像是一個定格的符號。


    “姨姨放心,明曜會乖的,明曜這次不會跑了。”她小聲道。


    雲咎聞她喚出自己的名字,雙眼忽然凝起寒霜:“它們竟敢囚你。”


    “你是何人?”明曜這才聽清雲咎的聲音,她向後挪了幾寸,貼著身後的柵欄,垂頭揉了揉眼睛。


    但她什麽都沒看清。


    神禽本相之力每五十年暴走一次,需得進入這籠中,靠結界內的魔息才得以壓製,可饒是如此,隨著明曜一歲歲長大,本相之力也越來越難以抑製。有時因為她自身的壓製,甚至會反噬到她的神智和五感。


    這次被反噬的,是她的視覺。


    好在明曜因從小生於暗無天日的北冥,對聲音極為敏感。雲咎不過剛觸碰到那柵欄,便被她顫聲喝止了:“你……不要進來。”


    她的聲音很軟很輕,像是一蓬隨風而散的飛絮,然而雲咎卻在聽到她下一句話時狠狠一怔。


    她解釋道:“籠子的結界被你破壞了,你進來的話,我、我控製不住,會傷到你……”


    雲咎默然一瞬,不為所動地抬起手,一聲輕響,柵欄的掛鎖應聲而開。他走進巨籠,在她身旁半蹲下,垂眸凝著她,眸色卻越發深重起來。


    “你……”他離得近了,額前神印的微光便明顯起來。明曜本就離他不遠,在察覺到那神印的輪廓後,連聲音都有些發顫,“你是神……”


    她的聲音又抖又澀,麵容也有些發白,緊緊環著自己縮在巨籠的一角:“你為什麽會……”


    她不敢直視他的雙眼,隻好掐著自己的手臂,掩耳盜鈴般地將腦袋埋進膝頭:“不應該的……明曜沒有做錯……為什麽您會找到這裏……”


    雲咎伸手捏住她的後頸,微一施力,便將她滿是淚痕的小臉逼得仰起。他漆黑如長夜般的眸子毫無感情地鎖著她,聲音冷得叫人害怕:“你認識我?”


    明曜琥珀色的瞳仁中滿是驚懼,她死死咬著下唇,牙關發顫,身體抖得近乎異常。


    雲咎蹙起眉,神色更冷,他的指腹重重碾過她冰冷顫抖的唇,將她幾乎咬出血來的皮肉與齒尖分開一線,隨即用食指叩抬起她的下巴,叫她不得不對上他冷冰冰的雙眼:“回話。”


    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滴落進雲咎的掌心,她的聲音細若蚊蠅,卻終究在男人的逼迫下一字字說得清晰:“您來了,明曜就……沒有家了。”


    雲咎忽地撤開手,又於袖中重重攥起了拳,少女的淚水滾燙熾熱,燙得他心頭添了幾分煩躁。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有些微妙:“你的家?北冥?”


    或許是他的語氣太過於嘲弄,明曜終於怯怯地抬頭看了看他,緊接著,她仿佛下定了決心般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角。


    她向前膝行幾步,以很卑微的姿態蜷在他腿邊:“都是明曜的錯,您罰我吧,不要懲處北冥。”


    “站起來。”他後退了半步,語氣越發不悅,甚至強硬又煩躁地又重複了一次,“別跪著,起來。”


    掌心的衣料如流水般抽離,她怔怔地仰著頭,還沒反應過來,忽然手臂一緊,整個被向上提了起來。


    她的後背重重撞上了巨籠冷冰冰的柵欄,脊骨隱隱作痛,可她卻毫無所覺地朝雲咎的方向摸索過去:“您……是答應我了嗎?”


    他站在巨籠邊,目光複雜地看向她:“你跟我走。”


    “……不,”她緊緊抓著柵欄,指尖發白,像是在借力抵抗什麽巨大的壓力,“除非您答應我放過他們。”


    雲咎沉了一口氣。他算是明白了,眼前這隻嬌滴滴的禽鳥雖看著膽小怯弱,但實際尚有幾分狡猾,竟生了跟他談條件的膽子。


    他走出巨籠,略一抬指,那落下的鎖扣又重新掛回了巨籠上,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


    雲咎側頭望向她,聲音平靜:“我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請你同我離開。”


    她望向他聲音的方向,隔著冷冰冰的水流與黑暗,顫抖而決絕地張了張口:“不,您要是執意懲處他們,就連我一起吧。”


    神明眨了眨眼,鎖扣忽然停止了晃動,沉沉扣住了巨籠。


    他逆著水流,消失在漆黑的深海中。


    第11章


    明曜恍惚從夢中醒轉,先看到的是上方垂蕩下的,有些陳舊發黃的床簾。微弱的晨曦從窗縫透進屋內,映出緩緩空氣中浮動的塵粒。


    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回想起昏迷前那十分危急的場景,小小鬆了一口氣。


    還好雲咎及時趕到了,否則她……


    想起雲咎,她腦海中混亂破碎的夢境又不可遏製地浮現而出。第一個夢境太過荒誕,第二個夢境雖說是過去的記憶,於她而言卻也十分陌生。雲咎在這兩個夢境中對她的態度截然不同,令她無所適從的同時,也不敢繼續深想那些轉變的由來。


    她仿佛站在一條窄道上,道路一頭是將來,一頭是過去,而她腳下卻是無盡的黑暗。她摸不清方向,於是連抬頭直麵那些夢境的勇氣都缺失了。


    明曜閉了閉眼,用力甩掉腦海中無序的雜念,剛準備坐起身,手腕卻被什麽東西牢牢牽扯住。


    她心頭一驚,急忙垂頭去瞧,卻見手腕上不知何時被係了一根淺金的細線。


    順著那細線望去——她忽然僵在了床上。


    雲咎坐在她床尾的矮凳上閉目養神,他的臉色不知為何有些發白,呼吸輕淺,若非那絲線傳來他腕間脈搏的跳動,明曜幾乎以為身旁坐的是他的一尊神像。


    她輕輕咬住了唇,食指繞住腕間的細線就想將它褪下,可她隻微微用力,那細線卻如有神智般一抽,直拽著她撲到雲咎身前。


    她措不及防被猛地一拽,沒控製住本相,慌亂之間化作一隻藍鳥,撲棱著撞在了雲咎懷中。


    雲咎睜開眼,順勢按住了她的羽翼,平靜如水的目光落在鳥兒足間的金線上。


    神明並不需要休息,但自從明曜來到他身邊後,因時常生病受傷,需要看護,他的作息也不得不變得與她略有同步。


    明曜這一覺睡得很沉,他怕她再出事也不敢離開,原本隻是坐在床尾養神,可聽著她深深淺淺的呼吸聲,竟然也不自覺地生出了困意。


    待他神智再次清明,已是感覺到明曜想褪去手上的金線之時了。


    雲咎提著鳥兒的後頸,輕輕勾起它腳上垂落的金線,眼中閃過一絲不悅:“想逃?”


    “不……不是。”明曜被他捏得難受,立刻狼狽地恢複了人形,她縮了縮脖子,有些語塞地解釋,“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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