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盡可能的放輕了動作,可還是扯痛了朱瑩。


    篦子細密的齒,絞著她的頭髮,有好幾次,幾乎斷在裏頭。


    她一聲都沒出,閉著眼靠在椅背上。


    王詠的手,行動間於頭頂拂過,如池塘裏蕩漾的水波,輕柔得很,眨眼間便沖淡了疼。


    他似乎打小就沒怎麽伺候過人,得皇帝寵愛,早早就做了實事,撇開內宮裏一切瑣碎。


    他於這些活計上,生疏到笨拙的地步。如果小宮人這樣做了,說不準便會被掌事宮女打一頓手板。


    可朱瑩卻覺他這手藝,是自己經歷過的,最好的那一個。


    王詠為她梳起一個簡單的髮髻,鳳冠也戴得有些歪斜。


    他轉到前頭,看了幾眼,赧然道:「娘娘,詠叫宮人過來給您重梳吧。」


    朱瑩對鏡照了照,說:「不必。」


    她有些捨不得拆掉王詠盤出來的發,便多戴了一些首飾,將鳳冠勉強扶正了。


    王詠端詳著她的臉,忽然道:「娘娘要上妝嗎?」


    朱瑩本打算拒絕,隻是看著他,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回答道:「好。」


    王詠道:「娘娘先閉眼。」


    他溫熱的掌心,輕扶在側臉上,朱瑩的心不自覺跳得快了。


    她胡思亂想著,臉上的青紫腫脹大約都消退了,看不見半分痕跡,那麽……她應該還很漂亮吧?


    不對,她額頭有處疤痕。


    梳妝匣打開了,聲響有些沉悶。很快,一點細細的筆尖,便落在了她額頭上。


    朱瑩呼吸禁不住放緩了。


    不知多長時間後,王詠終於開口:「娘娘您看,這妝如何呢?」


    朱瑩暗暗想著,就算王詠把她的臉糊成牆麵,她也會誇一句好看,頂著這張臉出去走上一走。


    她想好了,睜開眼,攬鏡照去。


    臉上是淺淡的妝容。細細的胭脂色,順著傷疤,勾勒出花朵形狀,剩餘部分,都用蝴蝶樣式的花鈿蓋住了。


    宛如額角盛開了一朵嬌艷梅花。


    第68章 打太子


    思正宮的宮燈亮了。


    雪下得並不大,一粒粒小得很,如同沙塵,隻是一直下到傍晚,細細碎碎得很是磨人。


    朱瑩抱著理好的奏章來到宮裏時,正逢楊固檢下了晚朝,盤腿坐在榻上讀先帝時的起居注。


    前不久小病一場,如這雪一般磨人,很久才好。他的精力卻沒能養回來,從前下了晚朝還生龍活虎的,如今卻不成了。


    朱瑩隨著傳報聲入內,行了禮,一本本將奏章和處理辦法讀了過去,楊固檢隻聽著,拿著玉簪挑桌上燈花。


    朱瑩每說一個,他便點一下頭。


    朱瑩道:「工部尚書乞骸骨還鄉,妾身拒絕了。您看?」


    楊固檢也點頭:「可。」


    他便是這般做的,先帝留下的許多良臣能臣,他都一直用到他們死在任上為止。


    算起來,他對大臣奪情的次數,是歷代最多的了。


    朱瑩又道:「程少監想以己功換兄長升任,推辭封賞,妾也拒了。」


    這本是一件小事,楊固檢卻思索了許久。


    他最終道:「今兒朕聽禦馬監的人說這事,王詠私下裏挺贊成的,你便允了吧。」


    朱瑩怔了怔,答道:「是。」


    她伏在案角,重新批了這本奏章。正寫著時,忽聽楊固檢問道:「太子今日去你宮裏了,他怎麽樣?」


    朱瑩的筆,一下子停了。


    「他怎麽樣?」楊固檢又問。


    他眼中映著燭火微光,麵色在燭光下暗沉許多,顯出一種不太正常的黃。


    朱瑩猶豫片刻,答道:「殿下過於仁善,與聖上完全不同。」


    楊固檢合上手裏的起居注,放在桌案上,笑了笑:「仁善沒什麽不好。能把一個王朝延續下去的,總歸還是仁君。」


    朱瑩抿了抿唇,重複道:「殿下他……太過仁善了些。」


    她說了兩次。楊固檢猛然回味過她的意思來,直起身,急切問道:「太子理事了沒有?」


    朱瑩搖搖頭。


    她道:「殿下舉棋不定,心裏自有想法,卻又顧忌聖上的想法,一件事情,思慮許久,竟不能得個結果。」


    楊固檢眉頭緊緊的皺了。


    他問:「太子理的哪件事?」


    「回聖上,是工部尚書告老,及程少監推辭封賞二事。」


    楊固檢追問道:「果真一樣結果都沒拿出來?」


    「果真。」


    他擺擺手:「朕知道了。你去吧。」


    朱瑩應了,行禮告退。


    她挑簾出去時,忽聽見裏頭傳來一聲悠悠長嘆。


    「朕……也算是老了。」


    她一時停步。自有宮人上前勸解皇帝,朱瑩站在外麵,很久沒能挪動步子。


    她咬著牙,呆呆地立了許久,忽然跑了起來,奔出殿外。


    外頭的雪停了。


    烏沉沉的夜色壓下來,明月如磨洗過一般銀白。幾點稀疏的星辰極其高遠,仿佛衝破了夜色。


    朱瑩仰頭,遙望著它們。


    她不清楚皇帝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嘆息。他也不過三十多歲,就算放在古代世界裏的上層,也能算做正當盛年。


    他怎麽就哀嘆自己老了呢?


    朱瑩走在夜幕中。


    四周的黑暗向她合攏過來,宮人手中的燈籠輕輕搖晃,燭火忽明忽暗,似乎隨時有可能被這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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