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祭吾主靈,唯有上達天聽。


    墓地裏唱聲停止。


    諸人皆神情凝重,麵露痛色。


    “哎,流言誤我!若陛下真是那樣淫。邪之人,又怎會有’蘿覆喬木,使我所依‘這樣的詞傳頌出來?”


    “我們離建康太遠了,不知實情沒有辦法,好在還有人願意為陛下還以清白,將他真實的一麵告知大眾,不至於讓世人都被蒙在鼓中啊!”


    人群中,羅紈之已淚流滿麵。


    那些僅僅隻有幾麵之緣的女郎何其勇敢,敢與纖弱之軀,與世家抗爭,終於讓皇帝不至於死在這些汙名當中。


    他生來不與人相爭,死後卻有人為他爭。


    做不來一個好皇帝,也沒法和世道同流合汙,那就做個荒唐的好人吧。


    等人都離開,羅紈之擦了擦眼淚,問那郎君,“那位宦官可是叫軒鳥?”


    “女郎認識他?”


    羅紈之含著淚點頭,“他不是已經離開建康,獲得自由了,為何還要回去赴死……”


    他離開時明明還說,要如皇帝所言,去做一隻閑雲野鶴。


    閑雲野鶴,應該隱入鄉野,不該死在汙濁的塵世中。


    那郎君提溜著酒葫蘆,用拇指點了點心口,笑道:“這世上哪有什麽真自由,心在哪,身在哪,即便離得千萬裏,也在枷鎖之下。”


    建康再亂,扶光院裏依然平靜。


    甚至有時候讓人感覺連蟲鳥都不再喧鬧,唯恐驚擾了此間的主人。


    書房裏,謝昀看著手上的蠟燭,想到羅紈之被他三言兩語就哄到了兩個,還有些不服氣,朝他鼓起了臉,活像是隻被人刨了老窩的小兔子。


    他怎麽又想起了羅紈之。


    謝昀起身,把蠟燭收入匣中,擱在博古架最上麵,轉身又去了琴室。


    比起其他權貴最喜愛的五石散,琴音更能讓謝昀心情愉悅,可他剛把兩邊的手指按在弦上,勾弦滑音,耳邊就傳來一聲軟語。


    “三郎,我這樣做對麽?你過來幫我看看……嗯?三郎,你是不是離得太近了些?”


    琴音倉促斷了,無法續連。


    他出了琴室,直朝馬廄而去,拉著墨龍駒就要出去時,旁邊的玉龍駒湊了上來,拱在他的手臂下,可憐巴巴望著他,好似在問自己小主人怎麽好久都沒有來看它了。


    新鮮的胡蘿卜呢?好吃的飴糖呢?


    謝昀把手掌放在玉龍駒的腦袋上,撫了撫。


    她不要你了,她連我都不要,又怎會要你。


    玉龍駒小脾氣上來了,暴躁地拱開了他的手,轉身拿著大屁股對著他。


    謝昀頓時沒了興致,讓人把墨龍駒牽回去,自己又折回屋。


    跨進屋門,一簇粉紅的桃花就迫不及待映入眼簾,他久久僵立。


    正在打掃的天冬和南星都無措地互相對視,最後還是南星鼓起勇氣問道:“郎君不喜歡這花嗎?”


    他們還是特意摘來的,想要讓他高興一些。


    春日桃花開得最好,更何況郎君刻的釵子全是桃花形的,想必是很喜歡。


    “這桃花形枝流暢,花朵多,密如彤雲,多好看啊!還有這……”


    天冬看出郎君的神情不對,馬上用胳膊肘撞了撞南星,叫他閉嘴。


    “郎君,我們這就把這花拿下去。”


    謝昀稍一閉眼,睜開又道:“不必了,就留在這。”


    他走過去,用手指輕觸桃花的花瓣,脆弱的花瓣隨之飄落,滑入他的手心。


    “郎君!”門外蒼懷大步而來,顯然有要事稟告。


    謝昀立刻收起悵然的心情,轉身麵對即將到來的驟雨。


    “查出來了?”


    蒼懷跪地舉手,呈上密報:“常康王狼子野心,為爭權奪勢與赫拔都有密切往來,他預備割地求兵,放敵入關!”


    常康王手上的私兵雖不少,但也沒有辦法和幾州的刺史相比。


    光是謝家與王家就占據著大晉兩塊重地,強兵在手,讓他寢食難安。


    所以他為了與兄弟相爭,不惜與外敵合作。


    “赫拔都把手伸到這裏來,看樣子,他是真著急了……”謝昀拿起密報,一目十行看下去,臉色越來越沉,唇角卻微微上揚,“是我最近鬧出的動靜太大,讓他也跟著冒進了。”


    “郎君不是說,我們還需要時間嗎?”蒼懷抬起頭。


    北胡兵力實在強盛,而大晉一直還在休養生息,難以應付突如其來的大規模侵擾。


    謝昀望著門外的青翠,“他看見了混亂的建康以為是絕好的良機,可常康王與他是各懷鬼胎,互相利用,哪有真心合作。”


    “郎君的意思是,讓他們兩敗俱傷?”


    “不,我要的是時間,這場鬧劇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謝昀搖頭,張開手掌,手掌裏的花瓣忽然就被身後窗外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帶走了。


    一片桃花瓣被風吹進了犢車晃開的窗簾中,沾上女郎烏黑的鬢發上,宛若一個輕輕的吻。


    羅紈之微微一愣,忽然就想起了一個人。


    第88章 祖宗


    建康大亂,會不會與他離開有關。


    不過他那般厲害,隻要回去就很快能夠擺平吧。


    羅紈之把沾在鬢發上的桃花瓣摘下,沿著窗簾縫重新放了出去。


    銅鈴陣陣,犢車不緊不慢往前。


    “東家,前麵不遠就到雍陽郡,到時候可以聘上幾個護衛,雍陽郡得天獨厚,那的兒郎身強體壯,夠用了。”


    “嗯,都聽廖叔的,有人可以跟廖叔分擔壓力也是好的,不然我擔心廖叔都累著了。”羅紈之頓了下,愧疚道:“也怪我著急出來,不然讓廖叔再多休息幾日就好。”


    這次出門,羅紈之把映柳留在越家,她想早些去豫州把孫媼接到身邊,順便將幾家布莊存的綢布換出來。


    錢帛放在手上,才能發揮更多作用。


    “我沒事。”廖叔在犢車外騎著馬,“一點小病不足掛齒。”


    “這位壯士的口音好似就是雍陽的,難怪也生得這樣高壯。”從吉昌請來的車夫好奇問。


    “汪!”


    “喲,這狗還能聽懂人話呐!幫你主人回話嗎?”


    黑斥候又得意大叫了聲,“汪!”


    廖叔也笑道:“是,我就是雍陽人。”


    羅紈之撩開簾子,“廖叔的故土?可還有親人在?”


    “沒什麽親人,我小時候是孤兒,在雍陽乞討長大,後來去了穎川當兵,穎川被占去後,我就靠著幾個舊友到建康混日子了。”廖叔簡短概述自己平生,似是沒有什麽值得一說的事。


    但羅紈之在他臉上的傷疤上還是看見了舊時的慘烈。


    自汝陰以北早就被赤鹿部占領,當時晉人傷亡巨大,據聞連戈陽都能聞到從那邊飄來的血腥和火焦味。


    讓人數月都受不了肉味。


    黑斥候本來趴下車夫旁邊的坐板上悠哉晃著尾巴,聽他們說話,忽然站了起來,尾巴垂下,雙耳直豎。


    “黑斥候?出什麽事了?”廖叔先看見它的異常。


    “它這是怎麽了?”車夫還是頭一回看這頭淡定的大黑狗如此緊張,他勒住韁繩,把牛車停住,哆哆嗦嗦道:


    “該不是撞見狼群了吧?我就說,先前總聽見有狼叫!”


    “狼?是狼大和狼二嗎?”


    廖叔把兩頭小狼帶出去後,有意把它們領到野外訓練,等他們一歲左右,就放回山林,沒有帶在身邊。


    但是他也說過,總感覺兩匹狼還不願意離開。


    所以羅紈之第一時間猜測,會不會是碰上了舍不得黑斥候的兩匹小狼。


    “汪!”黑斥候齜著牙,跳下車去,以這警惕的狀態,否定了羅紈之的問話。


    廖叔剛拔出鞍邊的刀,一支飛箭就射中了車夫的胸口。


    建康皇城。


    滾滾濃煙把天穹攪得詭譎,群鳥振翅飛遠,叫聲淒厲。


    常康王背靠斷柱緩緩坐下,手裏的劍已經有了豁口,他也沒有丟掉,而是把頭盔一摘,再手背大力抹著嘴角滲出的血。


    “王爺,我們被騙了!興許壓根沒有什麽傳位的聖旨,倘若有的話,陸家為何不趁謝昀不在的時候,先把成海王給解決了。”近衛單膝跪在他身側。


    是陸家扛不住壓力,想把矛盾轉移到兩位王爺身上,盼望著他們自相殘殺,他們好坐收漁翁之利。


    “死胖子不喜歡本王,想要立成海王我不奇怪,那種情況下他最多有口諭,但是口諭最容易篡改,他們大可說皇帝要傳位給陸氏肚子裏的孩子。”


    常康王又啐了口血沫,“他們不解決成海王,無非是留著跟本王鬥!我們鬥得越狠,他們笑得越後。”


    近衛喘了幾口氣,狠狠道:“要說還是那謝昀太難纏,他就跟條毒蛇一樣,原本以為溜走了,誰知道隻是躲在暗處,逮著機會出來咬人一口!”


    常康王兩眼通紅,咬牙恨道:“沒錯,本王最想殺的人就是他了!”


    “王爺如此記掛我,我怎敢讓王爺失望。”


    “謝昀!你們怎麽這快就過來了?”近衛馬上站起來,兩手握劍,在常康王身邊防衛。


    他們在外麵的侍衛居然沒有一個吭聲,好似已經全部被謝家悄無聲息幹掉了。


    常康王仰頭大笑,“謝昀啊謝昀,沒想到本王能有如此麵子,你居然親自來抓我,看來你是真在意那個羅娘子,我不過在外麵傳了幾句話,你就不高興了!”


    “如果你說這些話能高興一些,大可再多說點。”謝昀神色從容,修身黑袍顯得他越發高大、壓迫,就猶如自戰場而來的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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