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擒羊日被弄得血流成河,所有的興致都給敗光。


    皇帝被抬回臨時搭出的皇帳裏,無精打采地端起藥,喝上一口,苦得鑽心,全吐在地毯上。


    他氣得連碗帶勺都扔了出去。


    陶碗沒有碎,在地上滴溜溜轉了一圈,軒鳥本想去撿,但被另一隻手搶先拾了起來。


    他看見來人後躬身退到帳外。


    陸國舅把碗勺放回到桌上,看了眼皇帝,道:“陛下要的人,我都給安置好了,照舊送去千金樓。”


    皇帝垂著兩條腿,手也擱在膝蓋上,默默點了下頭,又問:“那些人,謝三郎真都,全殺了?”


    一個沒留?


    陸國舅“嗤”了聲,說道:“謝三郎說,那時陛下昏倒,情況危急,他唯有先斬後奏,以保陛下周全。”


    表麵話,誰都能說得好聽,但是信與不信就要看對方敢不敢追究。


    皇帝縮了下脖子,狠狠打了個哆嗦,拿起身邊的素帛往臉、脖子上狂擦一頓,扁著嘴委屈道:“那、那也不能在我邊上殺,血都流我身上了!”


    他雖然閉著眼,但也提心吊膽,生怕殺瘋了的謝家侍衛會在他脖子上拉一刀,到時全推給丁老頭,謝三郎就悄無聲息地把他給一並處理了。


    他相信這事謝三郎絕對敢做。


    他沒有做的原因,隻是暫時他還不想要他的這條命罷了!


    皇帝悲戚地想,他怕是世上最窩囊無助的皇帝了。


    “陛下可要問罪謝三郎?”陸國舅隨口一問。


    皇帝搖頭,“那些人窮凶極惡,多次對吾不利,想要謀害於吾,殺得好!殺得對……”


    眼淚鼻涕隨著他激動的情緒一道流了下來,皇帝胡亂擦了擦,抬頭看著陸國舅,兩眼通紅道:“他們還說我昏庸!說我隻知道享樂,可是、可是我有什麽錯?我能去和北胡打仗嗎?我能給他們報仇嗎?”


    他抱著頭委屈道:“我有什麽辦法?我有什麽辦法!”


    連父皇都隻能逃竄躲避,他更是不敢,他光是想到北胡兩個字就兩股顫顫。


    北胡!北胡!


    皇帝將擺在桌子上的糕點全部都扒拉到身邊,也不用筷,急切地直接用手抓起來就往嘴裏塞,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填滿他空洞的身軀,把那些寒冷、可怖的東西通通驅趕出去。


    陸國舅看著狼吞虎咽猶如家豕的皇帝十分不適,他擰起眉道:“陛下何必理會他們,人生在世不過百年,生當盡歡,死而無憾才是最重要的啊。”


    這個回答合乎情理,但又出乎意料。


    皇帝嘴巴鼓鼓地抬起頭,愣愣看了他半晌,忽然沒頭沒尾咕噥了句:“你也老了。”


    三十來歲的陸國舅其實算不上老,隻是他常年耽於享樂,皮墜眼虛,沒了精神氣。


    但是皇帝想到的還是另一層麵,他與年少時不一樣了。


    “當年你還騎著馬提著劍說要和北胡人拚命,也是個英武的少年郎,你……”皇帝回憶從前又想哭了,兩眼盛滿淚,捶著胸口哽咽道:“你還記得我的三皇妹,阿妍嗎?”


    陸國舅渾身一僵。


    風吹草折,在燃著熊熊烈火的城外,隨處可見折斷的旌旗和死去的士兵、百姓。


    鮮血匯成了河流,汩汩流淌,把幹涸的土壤都潤濕一片。


    到處都在燒殺搶掠,到處都在死人。


    兩名少年郎騎著一匹狂奔的駿馬,他們驚駭回望,淚流不止。


    幾個拿著彎刀的胡兵壓著地上的女郎,這是他們新得的戰利品。


    狂笑聲刺耳,不斷鑽進他們的耳朵裏。


    更讓人摧心剖肝的是女郎驚恐地尖叫和求救。


    “二兄!——阿郎!——”


    “救、救救我!——”


    陸國舅原地轉了好幾個圈,猶如困獸般呼吸急促,滿臉痛苦,他用力搓了把臉,努力讓無法控製顫抖的皮膚恢複正常,“是,我與以前不一樣了,那是我知道錯了,陛下不也與我一樣嗎?當初是我們自不量力,害了……害了阿妍……”


    他扭頭看著皇帝道:“我們打不過北胡,我們如何也勝不了他們,陛下可知道謝三郎在做什麽?為何還要縱著他?”


    皇帝沒有回答,他往後重重一躺,直到氣急敗壞的陸國舅得不到半點回應,不再理他,猛地掀簾出去。


    軒鳥重新端了煮好的藥進來伺候。


    皇帝突然悵然道:“你們都比不過一個女郎。”


    軒鳥嚇得連忙跪伏在地,哆哆嗦嗦道:“陛下恕罪!”


    那種情況,軒鳥這個小內宦也嚇得險些尿褲子,哪敢去幫皇帝。


    “我哪能怪你。”


    皇帝想到自己的遭遇,既難堪又氣憤,胸腔起伏半天才平靜下來,擦了擦眼淚,問道:“羅紈之那女郎呢?吾想見她。”


    軒鳥流下一行冷汗。


    皇帝怎麽忽然生出了這個要命的念頭,難道他那會是真暈了,沒有“看見”謝三郎的反應嗎?


    這女郎是他放在手心裏珍重的人,豈容他人指染?


    他支支吾吾道:“回陛下,羅娘子傷勢不輕,已、已被謝三郎帶走了。”


    皇帝一骨碌彈坐了起來,緊張道:“她、她傷得很重啊?你還傻愣著做什麽,把禦醫派過去啊!”


    “啊?”軒鳥頭一回覺得自己腦子不夠靈光,又或者是皇帝的想法過於跳躍,“可、可是三郎已經帶著女郎坐車走了。”


    “這個謝三郎!”皇帝大聲道:“怎麽能讓傷者坐馬車呢?馬車那麽顛簸,她受得了嗎?”


    羅紈之受不住。


    一直緊繃的心情放鬆後,成倍的疲倦襲來,她很快就變得昏昏沉沉。


    謝昀用手背靠了下她額頭,發現她已經有些發熱了。


    外傷可以簡單清理,上藥,但內傷就不得而知。


    城外的路並不平整,隨時都有石頭磕絆車輪,引起顛簸。


    謝昀把女郎抱過來,讓她趴在自己的腿上,自己用手按住她的背,以免她東倒西歪,磕碰到車壁。


    女郎呼吸灼熱,也沒有精神,但是很乖順地半合著眼,就好像是隻貪睡困倦的貓兒。


    謝昀不禁想。


    這女郎能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他,必然是喜愛他的,哪怕她多次否認。


    “三郎……”羅紈之忽然出聲,她雖然昏沉,但心裏想著事,沒有睡著。


    “什麽事?”謝昀低下頭。


    羅紈之又在腦海裏仔細回想了一遍,才慢吞吞開口:“我不是有意不聽三郎的話,進入林子。”


    謝昀道:“我知道。”


    謝三郎說完“我知道”三個字後,就無下文。


    她所期待的追究與詳問全沒有。


    羅紈之垂著眼睫,顫了顫。


    早在謝府時,她就發現自己的屋子進過人,起初她並不知道原因,後來才慢慢琢磨出點猜想。


    八成是府裏有人對出身卑微的她能夠待在謝三郎身邊感到不滿。


    所以,有人想要除掉她。


    謝三郎身邊的侍衛應該是不容易被買通,但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緣故,他違抗三郎命令也要把她騙進林子。


    腦子燒成漿糊的羅紈之雖然沒能想明白,但有一點她從來都是清楚的。


    她越靠近謝三郎,就越危險。


    無論是來自外部,還是來自三郎本身。


    明知道他是頭頂的熾陽,豈是凡夫俗子能夠比肩。


    她還心存一分僥幸。


    畢竟謝三郎這樣優秀,他隻要釋放一點善意與友好就能讓人趨之若鶩,更何況他特意表現出來的“偏愛”與優待。


    他教她、支持她,給她的道絕非世人所能想像的寬敞。


    怎能不讓她一個小女郎變得耽溺沉淪。


    可是敵暗我明,危機四伏,她無法在這種狀況下防備所有的暗箭。


    就像那女郎所說,假使三郎娶了大娘子,她這樣的女郎便會成為眼中釘、肉中刺,屆時她是走是留,是死是活全由別人說了算。


    而三郎,三郎那時候還會為她撐腰說話,與大娘子翻臉?


    她都知道,那樣做不是明智之舉,就好像理智清醒的他現在也不想追究跟隨他多年的部曲手下。


    羅紈之把臉靠在他的腿上,不被看見的地方,疲倦、沮喪還有些難過。


    她低聲道:“我救過三郎,三郎以後能保我不受人傷害麽……”


    謝昀眸眼黑沉,道:“這是自然。”


    毋庸置疑,也無需再問。


    他等待著羅紈之未完之話,但半天沒有聽見下文,便問道:“你還想跟我說什麽?”


    “我想說……”羅紈之抿了抿幹燥的唇瓣,鬢角的汗還在滾滾而落,她不舒服地擰著秀眉,“三郎可否把我放遠些,照拂我安全,但又不要……”


    不要給她任何暗示,不要給她任何希望,也不要再縱容她接近。


    既知道不可以,就應該清醒地保持距離。


    謝昀的手頓住,“不要什麽?”


    “……不要允我像這樣,靠近三郎。”


    在後宅院裏,嫉妒就是最大痼疾。


    它能不動神色地奪去一個人的健康,也能悄無聲息奪去人性命。


    而她,隻有一個小小的心願,那就是好好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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