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昀把手裏的帕子疊了幾下,放回托盤上。


    南星點頭。


    “我記得伯父門生裏麵有一兩個就曾經請求到文淵閣讀夜書,是否?”


    謝昀管著文淵閣,這些事情最後肯定是請示到他麵前,他聽過一耳朵,故而還有印象。


    “有的,我還記得是姓程,剛及冠,他家隻有個老母親和妹妹,父親是賭徒,欠了一屁股債還跑了……”南星義憤填膺地說著,麵前的郎君忽然就起了身,往外走。


    南星愣了會才追了出去,“誒,郎君你要去哪?不上藥了嗎?”


    “落了件東西,去一趟文淵閣。”謝昀交待。


    門口的蒼懷聞聲而落,慢了幾步,問後邊的兩人:“什麽東西?郎君不是有幾日沒去文淵閣了嗎?”


    南星一臉茫然:“別問我,我什麽也不知道。”


    天冬若有所思:“或許這東西不是指物,而是指人?”


    南星:“啊?”


    四人走到文淵閣前,燭光從絹蒙得花格窗照出,路邊的花草灌木都被罩上一層橘亮的光輝。


    門口的仆役正坐在石階上發呆納涼,看見謝三郎出現大吃一驚,麻著腿腳搖搖晃晃站起來,躬身行禮:“三郎有何吩咐?”


    南星看了眼悶聲不坑的天冬,問仆役:“羅娘子可還在裏頭?”


    “在的。”仆從點頭:“這幾天羅娘子都在,要待到很晚哩!”


    “裏麵還有別人麽?”


    “有哩,還有位程郎君,他很早就在文淵閣看書了。”仆從偷偷瞧了眼旁邊的謝三郎的神情,說不上好。


    “……是謝公特允的。”


    “知道了。”謝昀從他身邊經過,直接進了去。


    其餘三人遠遠跟上。


    “這羅娘子是什麽意思啊?”南星偷偷問蒼懷。


    蒼懷冷冷一笑,“這女郎在戈陽就是如此!一點也沒把我們郎君放在眼裏。”


    上過當,受過騙。


    蒼懷還在惱自己幾次為她說好話反而被打了臉的事。


    夜半幽會?


    所以,郎君是來抓奸的?


    腦子裏卡卡冒出兩個念頭,南星暗暗握緊拳頭,莫名激動起來。


    他們扶光院何時有過這樣的熱鬧?


    文淵閣的首層布置較疏,沿著書架錯開窗洞位置,間隔中置放有黃銅色樹狀燭台,上頭的蠟燭或明或暗,有剩下半根,有的已經燒成了一小坨蠟堆,顯然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更換。


    謝公忙於內外事務,常常到漏夜還會派人到文淵閣來查閱資料,故而下層的蠟燭從未斷過。


    防油避火的軟藤鋪毯很好地藏住了腳步聲,四人走進來,裏頭看書的布衣郎君連頭都沒有抬。


    也許也是過於認真研讀了。


    在他的身邊,馬蹄足漆幾上還俯趴著一人,蓬軟烏黑的發頂朝外,小臉盡埋在兩臂之間,正酣睡在這堆滿書卷、蠟燭的混亂之地。


    即便看不分明,但那是一位女郎的無疑。


    蒼懷身法輕,悄無聲息摸到程伯泉身邊,敲了敲他的肩膀。


    程伯泉嚇得左手撈右手,竹簡差點落地,幸虧蒼懷眼疾手快撈了起來,對他朝外指了指。


    程伯泉從未料到會在這個時分看見謝家三郎,下意識想要把旁邊的羅娘子叫醒,但是蒼懷握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了他。


    程伯泉呆呆張開嘴,神情迷茫地站起來,隨著蒼懷走到謝三郎身邊,行禮。


    謝昀抬手微笑,“打擾程郎君讀書了,欲借地一用。”


    “程郎君請回吧。”南星殷切地把他往外引,他焉能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雖然外麵的風聲很大,可在謝家從未聽到一言半語,他還以為謝三郎把羅娘子放在身邊也不過是隨手之舉,從未在意,可是如今看來卻是別有深意……


    想到這點,心裏已經冷了一半,程伯泉低下頭,結結巴巴:“郎、郎君言重了,我也該回去了……”


    天冬南星伴著程伯泉往外走。


    兩人皆心不在焉,時不時回個頭,程伯泉也忍不住跟著偏頭往後看,三個腦袋六隻眼,好奇張望。


    女郎還未醒來,謝三郎坐在新鋪設的蒲墊上,隨手拿起漆案上的竹簡,那幅再自然不過的舉動讓人心驚。


    蒼懷催促他們出去,幾人也不敢再多看。


    謝昀慢慢展開竹簡,順勢看了眼毫無動靜的羅紈之,細微的聲音不足以讓女郎醒來,他便把目光重放在了竹簡上。


    這卷的內容是教人如何製作奇巧模具,可用於泥塑。


    再拿起一卷,說的又是蜂蠟與白蠟的優劣比較。


    全都是些實用無虛話的書,就和這女郎一樣務實。


    不管外麵是否玄學盛行、清談主流,她雷打不動堅定自己,毫不動搖。


    謝昀把手裏的竹簡重新放好,羅紈之終於動了下,她把埋下去的臉側起,正好露出了大半邊。


    謝昀望去,女郎白淨的小臉上有衣袖褶子壓出來的紅痕,也有悶出來的紅暈,想來是睡得不太舒服,因而秀眉微顰。


    默默看了會,謝昀若無其事地挪開眼,平靜地重拿起一卷書。


    羅紈之雖然是貌美的女郎,可他生平見過的美姬不少,也從未生出什麽別樣的情愫。


    再平靜的深潭也會被忽然而至的桃花瓣撩出漣漪,但是比起亙古長靜的水麵,那點漣漪其實微不足道。


    彼時在戈陽,想來也是一時新奇,至少現在的他,再看這女郎時,無論是心還是身體都沒有了那種異動。


    謝昀將打開至一半的書又重新卷起來放了回去,忽然就為自己來這一趟感到索然無趣。


    他抬袖,正欲起身。


    羅紈之低低呢喃了聲:“三郎……”


    周遭沉寂無聲,所以謝昀聽見了,他轉回視線。


    女郎枕著手並沒有醒過來,隻是眉心夾得更深,紅豔豔的唇瓣不安地蠕動,似在低語什麽。


    這女郎喊他,是夢到了什麽?


    謝昀頓了須臾,低頭附耳去聽。


    “……別,三郎……不要……”女郎在低吟輕喘,聲線如顫,斷斷續續的幾個字猝不及防鑽進他耳中。


    謝昀身子驀然僵住。


    一種難言的顫栗突地從腹腔升起,幾乎轉瞬,他後背就冒出滾。燙的汗珠。


    第30章 蠟燭


    變化來得太快, 謝昀下意識起身。


    啪嗒——啪嗒——


    數卷竹簡被他的袖子勾扯,跌下桌,脆硬的竹簡砸在毯悶響一陣, 須臾後,十來根約小臂長的大蠟燭也陸陸續續從邊沿滾落。


    手扶束腰漆案的謝昀皺了下眉, 就看見趴睡得好端端的羅紈之迷迷糊糊抬起頭, 被接二連三的動靜驚醒了。


    絢光映入眼,羅紈之揉了好幾下眼睛, 慢慢悠悠環視四周, 待看到身邊的人, 雙目才徒然睜大。


    “……三郎?……你怎在此?”


    再觀桌上竹簡亂滾、地下的蠟燭橫七豎八,渾然像是遭了賊,不由吃驚:“這兒怎麽了?”


    謝昀頓了下,重新坐穩身,兩手交疊, 大袖子垂蓋在膝間, 若不是他呼吸略急促,鬢角微濕, 看起來就像很平靜。


    “你剛做夢了。”


    “啊?”羅紈之呆呆啟開唇縫,不敢置信,指著下方的混亂,“這些……都是我做夢時推開的?”


    謝家的藏書有些還是上了年紀的古董,平日都被人精心保管,她也隻敢輕拿輕放, 不敢怠慢。


    今天居然這麽不湊巧被謝三郎親眼看見如同雜物一樣亂堆在地上。


    她瞥了好幾眼謝三郎, 就怕他會露出不悅之色。


    謝昀用手指無意識地敲著膝頭,似是若無其事打量她, “你,剛夢到了什麽?”


    羅紈之被他一問,記憶回籠,小臉迅速紅了起來,訥訥道:“……沒什麽。”


    夢麽,大多沒有邏輯,就比如謝三郎,正正經經一位世家公子,居然在她夢裏像個土匪。


    不但要燒光她辛辛苦苦做出來的蠟燭,還囂張地搶走她的鋪契,她追得氣喘籲籲,嚷著不要,阻止他點火燒掉自己的鋪契……


    這樣的話,她怎敢當麵對謝三郎說,自己把他夢成了個大壞人?


    羅紈之不知道,她這麽含糊其辭還鬧了個臉紅,落在謝三郎眼裏便是坐實他心中那個古怪的猜想。


    他不由苦思,他在這女郎的夢裏究竟做了什麽不堪的事,迫使她輕蹙細眉發出嬌吟。


    她疲累無力的嬌。喘聲好似在腦海裏揮不散,以往麵不改色翻過去的那些畫都開始在他腦海裏活了過來,一一荒唐給他看。


    謝昀徹底默了聲。


    羅紈之見他沒反應,還當他輕易放過了自己,趕緊起身收拾。


    先將最重要的竹簡一一撿起、仔細檢查沒有損傷後卷好收歸到漆案上,擺成小山狀。


    謝三郎雖無動靜,羅紈之總能察覺到他的視線形影不離,偏偏他又不出聲,活像是蹲在草叢裏蓄勢待發的獵獸,伺機撲殺。


    羅紈之頭皮都要麻炸了,她忍不住看了看左右,問起:“程郎君呢?”


    她剛剛就奇怪,她明明是與程郎君坐在文淵閣結伴看書,程郎君不但能幫她找書,還可以為她出謀劃策。


    這幾天他們相處融洽。


    “他回去了。”謝昀瞥了眼羅紈之臉上的驚詫,“你與這位程郎君先前就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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