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正在晾衣的采苓,聞聲立即披上衣服,小跑進來,替李見素用力按住李湛,李見素轉身取來銀針,紮在了李湛幾處穴位上,很快,他便平緩下來,隻心口還在不住起伏。


    李見素一麵低頭查他傷口,一麵同他解釋,“你失血太多,再加上傷口還未縫合,隻是勉強按壓在了一處,所以並未脫險。”


    應當說,熬不熬得過今晚,都是問題。


    李湛啞著嗓音又要喝水,他如今狀況不能亂動,便是有了意識,也不可隨意起身,所以李見素還是按照之前那樣,用濕帕子來給他喂水。


    待緩了片刻,李湛終是開了口,“姑娘為何救我?”


    他這身裝扮,尋常人根本不敢搭救,躲避還來不及。


    李見素隻說了四個字,“道法自然。”


    李湛望著她那雙淡然的眉眼,又問:“此為何意?”


    李見素平靜道:“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李湛聽懂了,麵罩下他嗤了一聲。


    的確,此處山脈連綿不絕,又逢下雨,兩人能恰巧在此相遇,一個為醫者,一個為傷患,這般機緣自然得是上天定下的。


    所以她說,她能出手相救,隻是順應天意,並沒有別的理由,她甚至連一句醫者仁心,都不願說。


    “我若此次脫險,必當厚謝姑娘,敢問姑娘芳名?”李湛道。


    “不必答謝。”李見素站起身,與采苓一道收拾東西。


    既然有所顧慮,她的出身便不會太過簡單,李湛一麵打量她,一麵繼續道:“若姑娘怕惹上麻煩,我便指一處地方,若姑娘想要診金或是日後有了難處,可來此處尋我,我在……”


    “郎君莫要說了。”李見素直接將他話音打斷,“郎君遮麵,便是不想被人識得,我亦是如此,若當真心存感激,便不必互擾。”


    說罷,她提起藥箱,背在肩上,走至門後,回頭對李湛最後道:“我隻是暫且保住了你的性命,熬不熬得過今晚,隻看你自己造化。”


    李見素與采苓走出屋,合上那搖搖晃晃的門,並未上山,而是朝山下走來。


    采苓沒有多嘴,直到兩人繞了一圈,重新尋路往山上來,她才道:“那男子若是死了怎麽辦?”


    李見素歎了口氣,“盡人事,看天命吧。”


    他雖然穿著夜行衣,可那衣裳的布料,還有鞋靴,絕非尋常人家能夠用得起的,李見素不必問,也能看出他身份不凡。


    這樣的人受傷在外,應會有人來尋,她已經盡力而為,不必有再多掛念。


    夜色已深,折衝府內,王保與王佑急得團團轉。


    意識到李湛中毒的時候,他倆便將隨身攜帶的解毒丸喂給了李湛,也尋到了他手臂上的傷口,灑了百清粉,若在尋常,這個時辰李湛早該醒了,可今日等了這麽久,也未見他睜眼,呼吸平緩,脈象也摸不出異樣,可人就是醒不過來。


    就在兩人發愁之時,床榻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呻吟。


    李湛醒了,可他手臂上那淺淺的傷口好似鑽進了萬隻蟲蟻,讓人又疼又癢,難以自控,他有種想要將皮肉直接扒開,或是拿刀砍掉手臂的衝動。


    兩人上前趕忙將他按住。


    掙紮痛苦中,李湛含糊地喊了一聲,“見素……”


    王保頓了一下,遂問道:“世子是想請公主過來醫治嗎?”


    旁人許是會懷疑李見素的醫術,王保跟了她那般久,自然不會懷疑,所以有此猜測,也屬正常。


    王佑卻道:“世子那般防著公主,怎麽會讓她過來醫治,興許是疼糊塗了,在說胡話。”


    疼痛讓李湛意識不清,隻知兩人在他身旁說話,卻不知具體說了什麽,他們聲音時而近時而遠,有些字音很清晰,有些卻十分模糊,落在他耳中便是斷斷續續,完全分辨不出。


    也不知過來多久,李湛再度暈厥,等醒來時,天色漸漸明亮,他唇色恢複如常,手臂上那道極淺的疤痕,也已經結痂。


    李湛問王保王佑,昨晚出了何事,他似乎什麽也不記得了。


    “世子半夜醒來時,說傷口疼痛,然後還喊了公主的名字。”


    王保口中的這些,李湛沒有印象,但一提起李見素,他想到昨晚做的那個夢。


    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他從前與李見素的一段回憶。


    他與幾個孩子去山上玩,看到一片漂亮的野菇,有人想要吃卻是不敢,李湛當時年少,又愛逞強,他拍著胸脯第一個嚐。


    李見素勸不住他,眼睜睜看著他中毒後倒地不起。


    李湛到現在還記,他當時整個人精神恍惚,似乎看到了有仙人站在樹上跳舞。


    而那些孩子在一旁嚇得哭,竟無一人知道該怎麽做,隻有李見素,年紀最小,卻是最冷靜的那個。


    李湛也是後來清醒以後才知道的,是李見素一個人將他背到了溪邊,不住給他灌水,又幫他催吐,反複不知多少次,才讓他恢複了意識。


    “見素,你怎麽這樣大的力氣?”清醒後的李湛,渾身還是沒有勁,他軟軟地靠在李見素肩頭,望著逐漸下落的夕陽。


    “阿湛阿兄,”小女娘聲音腰板挺得筆直,聲音卻是這般柔軟,仿佛蒲公英從鼻尖上輕輕飄過,“我說了那野菇不能吃的……”


    李湛手指卷著她一縷發絲,一邊玩著,一邊嗤著應聲,“好,我以後什麽都聽你的。”


    李湛坐在榻邊,愣了許久,最後又垂眸輕嗤,不明真相的王保和王佑,互看一眼,王保伸手去摸他額頭。


    李湛回過神來,將他手擋開,“我無事了。”


    說罷,又要他回李見素身邊守著,王保不能違抗命令,隻好又往太興山去。


    李湛今日還要同王佑去招收鄉兵,這次他們換了一個鎮子,還是用了同樣的說詞。


    李見素晨起後用過早膳,采苓收拾碗筷,她去收拾下山要帶的東西。


    正在收拾藥箱的時候,采苓忽然來到她身後,小聲道:“見素,咱們真的不管他了?”


    李見素知道她在問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采苓吞吞吐吐道:“可我們昨日費了那麽多功夫,萬一他今日被餓死或者凍死,又或者是……”


    “我記得你昨日不讓我救他來著?”李見素奇怪道。


    采苓頭垂更低,“當時的確顧慮,可後來看著他活過來後,心裏也說不上來是個什麽感覺……”


    李見素自幼隨著阿翁行醫,她很能理解采苓此刻的感覺,有時候將人救活,是會有一種成就感的,同時也會生出一種責任感,若是被救之人有個閃失,醫者心裏的愧疚與難過,不比那些親屬少。


    “那……去看看吧。”李見素最終還是答應了。


    兩人帶著熱粥,特意先繞去另一邊,從相反的路,也就是昨日她們離開的那條路,尋到那處小屋。


    兩人帷帽下,還戴著麵紗,推門進屋時,床板上李湛靜靜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兩人快步上前,李見素探他脈象時,卻被他忽然反手抓住了手腕,他手指冰涼,幾乎沒有任何溫度,如同詐屍一般。


    李見素吃痛地吸了口氣,手腕被緩緩鬆開。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床板上李湛的聲音沙啞又虛弱。


    李見素沒有說話,采苓也不敢多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漏什麽,她將食盒擱在桌上,跑到窗邊生火熱粥,李見素則查驗李湛的傷口。


    李見素十分驚訝,她一次見到身體素質這般好的人,若是尋常人,昨日有可能因為失血過多而亡,他不僅沒有死,且還在這荒山中,硬挺挺地撐了一夜。


    所幸這一夜他也沒有亂動,傷口滲了一些血,但不算多,隻是他還在低燒,還是會有感染的風險。


    李見素拿了藥讓他服下,隨後有喂了一些水給他,等麻藥開始起效,她拿出桑皮線,開始幫他進行傷口縫合。


    待全部做完,她舒了口氣。


    李湛一直在看她,他從不得知,原來女子能做郎中,且做得這樣好,這樣認真,他現在心中對她,有著無限的好奇,可他也知道,不能細問,若是再開口,以她的性子,有可能轉頭就走,又將他一個人丟在此處,自生自滅。


    “傷口已經縫合,你可以自己慢慢起身,但盡可能不要大動作移動,傷口也切忌碰水。”李見素說著,又拿起水囊放在他身旁,“你還在低熱,若沒有轉到高燒,此番便是撐過來了。”


    “記得多飲水。”她說完,接過采苓遞來的熱粥,起身擱在床板旁邊,轉身準備離開。


    這一刻,李湛意識到她不會再回來了,他慢慢握拳,還是沒有死心,“我若必定要報答你呢?”


    李見素腳步微頓,與那邊收拾東西的采苓對視一眼,兩人都沒再說話,推門離開。


    這一次,她沒有如昨日那樣,朝莊子的反方向走,而是走了回莊子的路。


    等走去好遠,采苓才心急問她,“今日怎麽不繞路啊,你看他方才最後說得那句話,好像非要尋到咱們似的!”


    李見素深吸一口氣道:“他那樣說,說明他知道我們以後不會再來,所以他今日肯定要看咱們會往哪邊走。”


    “啊?”采苓更加心慌,“那咱們得繞路啊,怎麽回來了呢?”


    李見素朝她搖搖頭,“他知道我不想讓他尋到咱們,所以我現在走的路,他不會信。”


    采苓默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他會以為咱們是故意走了錯的方向,來迷惑他的?”


    李見素嗤著點頭道:“阿翁從前喜歡聽人說書,那說書先生時常說,走江湖者耳聰目明,昨日咱們離開時,山間那般幽靜,你猜他可否聽到咱們是從哪邊走的?”


    采苓又是默了一會兒,眼睛倏地一下亮了起來。


    李湛昨日傷口未縫合,隻是硬壓在一處,所以一動都不敢動,他想要知道她們會往何處去,卻隻能屏氣凝神,靠聲音來分辨兩人離開的方向。


    而今日他傷口已經縫合,定會試著坐起身,看她們要去何處。


    麵罩下李湛望著那逐漸遠去的身影,緩緩勾起唇角,那小女醫的確聰慧,還怕他坐起來看,便故意走了反方向來欺他。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耳朵極為靈敏,昨日她們離開的時候,他就聽到了她們是從西南處走的。


    而今晨,她們也是從西南處而來。


    非權貴,非家中受寵的女兒,非柳姓,懂醫術,住在西南處……


    李湛垂眸望著身旁水囊,還有那碗熱粥,嘖了一聲,我的好恩人,尋你可不算難……


    往後半月,李見素便未曾出過莊子,她在院中散步,感受日月光輝,和山中自然的空氣,同時開始寫書,這是她自幼的夢想。


    采苓看不懂的地方,她會畫出圖冊,對照著畫麵細細講解,直到采苓聽懂,她才會總結出一番最為簡單的說詞,將它們一一記錄下來。


    與此同時,身在白渠的李湛,不聲不響招到了二百新兵,原本那些人心存疑慮的人,見到有人練兵五日,當真提了糧食回家,便不再懷疑,爭相來報名。


    此事傳入京中,有人參了李湛一本,說他打著折衝府的旗號,擅自屯兵。


    皇帝宣他即刻入宮。


    大殿之上,李湛神情自若,未見半分心虛,麵對禦史大夫的咄咄逼人,他直言道:“沒錯,我招兵時的確許了承諾,答應會將我的年俸均分下去。”


    禦史大夫轉身便朝皇帝拱手,“今上看呐,微臣並半句無虛言!李湛私自出銀,擁兵自重,且就在那長安以外的白渠,那可是……”


    “大夫慎言。”李湛朝前一步,拱手道,“鄉兵所分,乃我的俸祿,而我的俸祿,為今上所發,怎能說是我私自出銀,分明是今上出銀,過我之手,恤於百姓。”


    “你、你、你……巧言令色!”禦史大夫憤憤直他,李湛全然無視,朝著上首繼續道,“至於每五日下發的米俸,來自東宮贈予唐陽公主那五百封邑,公主心善,知白渠那邊良田頗緊,便同我說了此事,我身為夫君,又是白渠折衝府都尉,自然會點頭應下,怎麽,大夫你覺得哪裏不妥?”


    禦史大夫正欲反駁,上首卻是傳來一陣嗤聲。


    皇帝望著李湛,笑了許久才停下來,“你如今招了二百人,米俸應當還夠發,若是再招下去,你又想分誰的?”


    禦史大夫哼了一聲,拿眼角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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