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該怨她,如果當初不是因為救她,他不會生生用手擋住那把利刃。


    “怨?”李湛倏然抬手,與昨晚一樣,他再次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眼與他直視,可這一次,傳入鼻腔的不是酒氣,而是來自他掌心的血腥味,“六年前我酒後練劍,誤傷了自己的手,與你何幹?”


    他眸光中不再是沉冷,而是銳利的警告,就好似此刻隻要李見素開口說出不同的話,他便會讓她死在這屋中。


    “你……”她剛一開口,下巴便被捏得生疼,她立即噤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李湛眸光淩厲,一字一句道:“我方才所說,你可記住了?”


    如果不是李湛此刻的這番話,李見素也許某一日會與他說起那晚的事,可事到如今,她如何聽不明白。


    原來李湛也知道那晚她認出了他,可為保茂王府安危,他不得不尋了這樣一個借口,而當年的真相,不該再被提起,而是應該沉入湖底,永生都不得浮出水麵。


    其實他不必這樣怕她說出真相,哪怕有人以命要挾,她也絕不會告訴任何人。


    “世子。”淚水從李見素眼尾垂落,她望向他,鄭重地同他保證,“我記住了。”


    淚珠劃過臉頰,落在掌中,那突如其來的溫熱,仿佛灼燒著他的傷口。


    他終是移開目光,鬆了手。


    “出去。”他低低道。


    成婚第二日夜裏,李見素抱著被褥,再一次宿在外間的貴妃榻上,可這一晚,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眠。


    她是親眼看著天剛擦亮,李湛披著薄衫,撩開簾子,動作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地推門而出。


    她又是靜默了片刻,收拾好貴妃榻,才喚人進屋。


    梳妝時采苓看到她眼下泛著烏青,嚇了一跳。李見素隻道,是因為要入宮,緊張地不能安眠。


    采苓笑她,“你現在是公主,與從前不同,入宮時不必緊張兮兮的。”


    李見素輕輕彎唇,“習慣了。”


    永昌坊就在皇城北側,入宮的確便利,從茂王府來到宮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侍者將他們引至一座庭院,通常要入宮中麵聖者,皆是在此等候。


    李見素規矩坐在屋中,身後站著采苓與白芨。


    李湛入宮沒有帶人,他坐在李見素身旁,神色溫潤,卻與她沒有半句多餘的話,坐了片刻,便起身去了院中。


    院子裏種著一顆粗壯的柳樹,一看便知年歲久已,在初秋的長安,依然開得翠綠。


    李湛立於樹下,抬眸望著那根根繁茂的枝條。


    身後的廊上,忽地傳來一聲嬉笑,“呦嗬?”


    李湛沒有回頭,似是未曾聽到一般,繼續抬眼望著枝條。


    腳步聲從廊上下來,徑直走到他身後。


    “這是哪位勳貴子弟啊?”來人語調輕浮,帶著不屑。


    李湛終是斂眸,慢慢轉過身來。


    鄭盤愣似是沒有料到麵前男子竟生得這般一副好樣貌,他當即愣住,可很快他便回過神來,故意問道:“吾乃鄭盤,千牛衛副率,你是何人,見麵不知行禮?”


    李湛高出鄭盤一頭,他垂眸望著眼前衣著鮮亮的男人,臉上的笑容謙和溫善,“我是茂王世子李湛。”


    “哦,我想起來了,今日是唐陽公主回門之日,你在此是等著今上召見吧?”鄭盤道。


    李湛頷首,沒有追究鄭盤的無禮。


    鄭盤似也根本不在意他,扯起一邊唇角,笑道:“巧了,我今日是入宮陪太後的。”


    鄭盤是鄭太後的侄孫,也就是當今聖上親舅舅鄭光的孫子,仗著鄭太後對他的寵愛,向來肆無忌憚。


    “世子離京二十餘載,有些事可能不知,今日是我人好,多說幾句提醒你,若是換了旁人,指不定要說些什麽難聽話。”鄭盤一麵說著,一麵朝那合著門窗的屋中看去,他自然知道裏麵坐著誰,今日趕早入宮,便是特意要說給那人聽的。


    他忽然抬高語調,大聲道:“這長安城肚子裏冒壞水的人可多了,萬一某天世子聽到那些話,可千萬別往心裏去,那些人說來說去,頂多就說你是個廢物,頂著個茂王世子的名號,卻是連我這千牛衛副率都不如。”


    引路的侍者早已退至廊上,知道鄭盤有意為之,便側身不看院中,生怕給自己添了麻煩。


    鄭盤見李湛不知還口,隻站在那裏望著他,便更加想要激怒他,“我聽聞當初聖上下旨,令茂王送子嗣回京任職,怎麽王爺挑來選去,將堂堂世子送了回來?不應該啊,我記得旁的王爺送的都是府中庶子,怎麽就茂王送了世子回來?”


    李湛還是沒有氣惱,麵容依舊朗潤。


    這讓鄭盤更覺窩火,手中折扇搖得快要飛起,麵上卻故作思量地蹙眉道,“總不能是世子在王爺心中,連個庶子都不如?嘖嘖嘖……這不就如同棄子了嗎?”


    說著,他一邊歎氣,一邊又道:“不過你莫要傷心,好歹如今你是娶了公主,這份福氣那等庶子如何能有,你可要好好待咱們這位唐陽公主,哦對了……”


    鄭盤話音頓住,忽地一下又沉了語調,用那隻二人才聽得見的聲音道:“不瞞你說,我與見素也是舊相識,我曾求娶過她,結果太後得知,將我好一通責罵,說有些東西可以玩,但不能認真,更不能領回家中,也怪我那時年少不經事,稍一被人撩撥就動了心,如今……”


    他朗聲一笑,話音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語,隻轉身離開之時,朝那房門冷冷瞥了一眼。


    世子又如何,不就是個廢人。


    公主又怎樣,不照樣得聽他羞辱。


    鄭盤迎著一陣秋風,無不得意地朝廊上而去,可就在他抬腿將要跨上廊時,腿根倏然一軟,整個人瞬時倒地,臉頰重重砸在了石階上。


    內侍的驚呼與鄭盤的慘叫同時而出。


    他疼得呲牙咧嘴,狼狽地趴在地上,被內侍攙了半天才晃晃悠悠站起身來。


    他在腳下尋了一圈,沒覺出有何異樣,不由納罕,莫不是這幾日在平康坊泄欲過度,軟了腿腳?


    “副率沒事吧?”內侍抹了把額上的汗,關切道。


    “這院裏的人怎麽做事的,連塊石板都清掃不幹淨?”鄭盤故作淡定地冷哼一聲,強挺直腰背,丟下這句訓責的話便離開了。


    院中,晌午的日光穿過柳樹的枝丫,行成一道道耀眼的光束,李湛的身影攏在這片樹蔭當中,一陣秋風疾疾而過,忽明忽暗的光影讓人瞧不出他的神色,隻知他正在用帕子仔細地擦拭著左手指尖,而那雙溫潤的眸子,此刻似如琉璃般明亮攝人。


    第6章 第六章


    鄭盤在院中所言,字字句句傳進屋中,采苓早已氣得臉色漲紅,卻什麽也不敢說,畢竟此處不似王府,屋裏還有旁的侍者。


    白芨神情未惱,臉色卻是平日裏還要冷。


    隻李見素,從頭到尾什麽也不說,一直坐在那裏,手中捧著一盞茶,垂眸看不出神色。


    她與鄭盤的確認識,卻不相熟。


    兩年前,鄭盤依仗著鄭太後,謀得千牛衛副率這一職務,如今整個南衙都大不如前,與折衝都尉一般,形同虛職。


    鄭盤早就聽聞太子在東宮藏了一個女子,他好奇得緊,就是未曾見過,如今職務的關係,出入東宮比從前更加方便,他便時不時去東宮尋太子,隻可惜太子從不當著人麵讓李見素出現,他直到半年後,才尋到一個機會,在某個小園裏攔了李見素去路。


    那時李見素身邊還跟著采苓,見有人在,鄭盤收斂許多,裝作尋常侍衛般查問了一番,卻句句都在問李見素,連采苓看都未曾看一眼。


    之後,此事傳入太子耳中,太子便不允鄭盤再入東宮。


    鄭盤幹脆求到鄭太後麵前,鄭太後一直催著他成婚,他便說看上了李見素,鄭太後雖寵他,但也知道李見素於太子而言,並不一般。最後隻道,讓他去求張貴妃,隻要張貴妃允了,旁的都不是問題。


    鄭盤還當真去求了,求的時候還把鄭太後搬了出來,張貴妃到底是看了太後的麵子,沒有直接拒絕,而是說李見素年紀還小,且再等等。


    鄭盤什麽樣的女子沒有見過,他就不明白了,區區一個孤女,怎就這般難求,到底她有多大魅力,能讓表兄一點麵子不給他,能讓太後和貴妃也猶猶豫豫。


    可若是她能耐高,表兄怎就一直讓她無名無分?


    越是好奇,越是想要得到,鄭盤還非她李見素不可了。


    再後來,聖上尋來禮部,要收李見素為義女,這樣一來,太子便不能將李見素繼續留在身側,鄭盤以為時機成熟,再一次尋到張貴妃麵前。


    張貴妃說,這次要問李見素的意思。


    那小遺孤成了公主,架子還是得擺上的,不過鄭盤有這個自信,他模樣生得不差,又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權貴,李見素便是瞎了眼,也定要選他,他隻管等著便是。


    這一等就是一年多,就在鄭盤快要失去耐性時,賜婚的消息傳了出來,這賤人竟然選了李湛——那個被茂王當做棄子送回京的廢物。


    鄭盤的臉麵猶如被李見素踩進了泥裏,他給了她機會,她既是不知道珍惜,那便怪不得他。


    李見素並不知曉當中還出了這麽多事,她隻知兩年前太子訓過鄭盤,卻不知鄭盤直到現在,還會心懷怨氣,竟會當著李湛的麵,羞辱她,還折辱了他。


    院中內侍傳召,皇上與張貴妃現在蓬萊殿。


    李見素從屋中出來,李湛還在那柳樹下,兩人相視,李湛溫和一笑,上前與她並肩上廊,仿佛鄭盤沒曾來過,那些入不得耳的話,也從未聽過。


    她也一樣,看不出喜怒,可當李湛握住她手的時候,那汗津津的手心,出賣了她。


    李見素看了眼走在前麵的內侍,用那輕不可聞的聲音,咬唇道:“對不起。”


    “是真還是假?”李湛聲音同樣很低。


    “自然是假的。”李見素如實的回答,卻得到李湛一聲低嗤,“既是假,何必道歉?”


    “他……他是因為我才折辱你的。”李見素聲音更低,幾乎要聽不清楚。


    李湛又是一聲嗤笑,似在自嘲,“他說我的那些,算不得折辱。”


    因為鄭盤說得沒錯,皇上下令讓各地藩王送子嗣回京,表麵上給出職位,似是重用,實則皆是虛職,掛個名號在長安充當質子罷了,可誰也沒想到,茂王送了世子回來。


    李見素唇瓣微動,到底還是沒能說出什麽寬慰的話。


    兩人就這樣默聲走了許久,快至蓬萊殿時,李湛又忽然開口:“他可知道這些?”


    李見素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是在指太子,猶豫了一下,點頭道:“知道一些,但鄭盤性子就是如此,我不理會他的。”


    李湛揚起一邊唇角,這一次嗤笑的對象明顯是李見素,“他便是如此護你的?看來傳言也不過如此。”


    李見素還要解釋,卻是已經來到殿前。


    兩人走入殿內,朝上首恭敬行禮,賜座後,皇上捋著胡須,不住地點頭,對一旁的張貴妃道:“你快瞧瞧,朕沒說錯吧,湛兒比畫像中還要英朗,與你那見素是相配至極。”


    身後婢女與內侍皆是抿嘴樂,張貴妃也跟著笑了,但還是不忘用胳膊肘朝皇上戳了一下,提醒道:“陛下這話說的,什麽叫我那見素,這孩子可是唐陽公主,名字都是你自己取的。”


    皇上朗聲一笑,看向殿下頗有些局促的二人道:“湛兒,你可要好好待唐陽,若是敢怠慢半分,唐陽你便入宮與朕相說,朕為你做主。”


    李見素忙站起身,朝上首屈腿,還未開口,就聽皇上嘖了一聲,“站起來作甚,快坐下說話,不然你阿娘又要怪朕嚇到你了。”


    見李見素重新坐回椅上,皇上又提醒她,“叫朕阿耶。”


    李見素勻了一口氣,才道,“世子待我極好,阿耶阿娘不必掛心。”


    張貴妃緩緩點頭,“這便好,你們二人夫妻相合,我們便放心了。”


    皇上朝身側內侍看去一眼,內侍拍掌,幾位宮人應聲入殿,端著各樣珍奇,但在最首放著的,卻是一柄模樣極其普通的玉質梳篦。


    那玉算不得上品,似也是被人用過。


    張貴妃起身,走到殿中,李湛與李見素齊齊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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