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自是不好進, 尤其是入了夜的皇宮。


    但這種規矩,卻並不對君懷琅起作用。


    如今鎮守在皇城各城門口的,除了禦林軍, 還有薛晏手下的廠衛。君懷琅過了宣武門, 守在城門門口的錦衣衛隊長, 恰好是當時隨他們一同去江南的錦衣衛之一。


    見著是永寧公府的馬車, 那錦衣衛隊長便忙上前來。


    君懷琅掀開馬車走了下來。


    那隊長一見是君懷琅,眼都亮了,忙躬身衝他行禮。


    “屬下見過永寧公世子殿下!”他道。


    後頭的錦衣衛和禦林軍們忙紛紛跟著行禮。


    君懷琅點了點頭,問道:“廣陵王今日何時出的宮?”


    隊長聞言,搖了搖頭:“王爺今日許是在宮中有些要事,至今尚未出宮。”


    這倒是印證了君懷琅的擔憂。


    君懷琅點了點頭, 道:“我想進宮一趟,還請隊長通報一聲。”


    旁側的禦林軍臉上頓時露出了為難的神情。


    宮裏戒備向來森嚴,宵禁得也尤其早。此時天色已黑, 按宮中的規矩,莫說是人,即便是宮外的急報, 也隻能從固定的宮門縫隙中遞進宮去。


    麵前這位世子殿下,半點官職都無,甚至連進宮要做什麽都沒說,怎麽能放進宮去?


    “殿下,您還是待明日……”旁邊的禦林軍開口道。


    錦衣衛隊長瞥了他一眼,止住了他的話頭。


    他回過頭來, 笑著對君懷琅躬身道:“世子殿下,不必通報了。屬下派兩個人領您進去,看看王爺此時在哪。”


    君懷琅點頭道了謝。


    隊長連忙側過身, 派了兩個錦衣衛,讓他們務必打聽到廣陵王此時在哪,將世子殿下安安穩穩地送去。


    錦衣衛立馬領命,領著君懷琅進了宮。


    待人走遠了,禦林軍急匆匆地上前。


    “您這怎麽就將人放進去了!”他道。“還不知此人尋王爺什麽事,若是將王爺惹惱了,我們可擔待不起啊!”


    錦衣衛隊長瞥了他一眼。


    “將王爺惹惱?”他拍了拍這人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他自然不會。到時你,今日若不及時將他請進去,明日惹惱王爺的,定然是你。”


    ——


    禦書房燈火通明,一片寂靜。


    進寶在禦書房外急得直轉圈。


    方才王爺召見了一個燕雲鐵騎的將領之後,情緒便不大對。此後獨自抱了兩壇酒回了禦書房,此後便鎖上了門,誰也不讓進。


    這可將進寶急壞了。


    他家王爺何時主動喝過酒?就他那點酒量,平日裏給誰給足了麵子,都是不會喝兩杯的。


    一定是出什麽大事了。


    進寶一急,便隻想去尋君懷琅。但他家王爺進門之前路過他,專門停下來,警告了他一句。


    “敢亂說半句,我取了你的腦袋。”他說。


    進寶自然不敢再動,隻敢急地在門口打轉。


    卻在這時,他看見有個身影在錦衣衛的帶領下走近了。


    大晚上的,會是誰?


    進寶一抬頭,就見來人是君懷琅。


    進寶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活菩薩,什麽是活菩薩?連他的祈禱都能聽得見,三更半夜前來普渡他,不是活菩薩是什麽?


    進寶感激涕零,恨不得給君懷琅跪下。


    君懷琅走到禦書房的階前,就見守在門口的進寶一路小跑,從高高的階梯上跑了下來,停在他麵前。


    “世子殿下,您總算是來了!”進寶道。


    君懷琅忙問:“這是怎麽了?”


    進寶麵露難色。


    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他主子早就放了話,敢說出什麽,就要要了他的小命。


    進寶沒活夠,暫時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給王爺。


    不過,他即便不說,如今君懷琅人就在禦書房門口,還有什麽是他沒法知道的?


    進寶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難色。


    “世子殿下,奴才不好說。”他道。“您還是進去看看吧。”


    他言盡於此,君懷琅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君懷琅皺起眉,點了點頭,快步上了禦書房前的石階。


    卻沒見他身後,階下的進寶一臉欣慰。


    他推開禦書房的大門,就聞到了一股極其醇厚的酒味,彌散在一股極淡的檀香之中。


    他穿過層層紗帳和屏風,找到了平日裏薛晏處理朝政的禦案,卻見案頭空空如也,並沒有人。


    君懷琅回過身,隻待再尋,卻聽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碰撞聲。


    是酒壇磕到地麵的聲音。


    君懷琅連忙轉過頭去。


    就見薛晏坐在禦書房的角落之中。


    他身上的衣袍並不大齊整,發絲也散落下來了一些,落在額角和臉邊。


    他坐在地上,一條長腿擱在地上,另一條腿屈起,胳膊搭在膝頭,手裏還拎著一壇酒。


    他身邊還放著個空酒壇,橫著倒在地上,輕輕一碰,便打著圈往旁邊滾去。


    薛晏抬起眼來。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沒有半點感情,冰冷且凶悍。


    “不是說了,誰也別進來?”他喝得嗓音有些啞,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泛著滿是危險戾氣的血光。


    君懷琅卻看見,那雙眼裏還泛著霧蒙蒙的水色。


    他走上前去,在薛晏麵前蹲了下來。


    “是我。”他輕聲說著,伸手去取薛晏手裏的酒壇。


    可那酒壇被薛晏攥在手裏,握得緊緊的,紋絲不動。


    薛晏定定看著他,眼睛沒什麽焦距。


    君懷琅隻耐心地等在他麵前。


    片刻之後,他似乎終於認出眼前的人是君懷琅了。


    “……懷琅。”他啞著嗓子開了口。


    瞬間,那眼上蒙著的水色,迅速聚起,成了含在眼中,強忍著不往下掉的淚水。


    他像是在黑夜裏踽踽獨行太久,終於尋到了一絲光亮,在寒夜之中麻木的痛覺,也終於漸漸蘇醒了。


    君懷琅把酒壇放在旁邊,抬手覆在了薛晏的麵頰上。


    “是我。”他說。“出什麽事了?”


    薛晏咬牙,沒有說話。


    君懷琅抬手按在了他寬闊的肩頭上,將他往自己的懷裏拉。


    薛晏隨著他的動作,乖乖地傾身過去,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君懷琅感覺到了落在自己脖頸上的、溫熱的水滴。


    他抬起胳膊,將薛晏緊緊抱住了。


    君懷琅什麽都沒再問,隻單膝跪在禦書房的地麵上,抱著薛晏,抬手緩緩地順著他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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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晏的下巴搭在他肩頭,眼淚掉得一聲不吭。


    一時間,四下裏隻剩下嫋嫋升起的檀香,和隱匿在檀香之中的、薛晏壓抑著顫抖的呼吸聲。


    許久之後,薛晏開口了。


    “他既利用了我這麽多年,不如幹脆騙我一輩子。”他道。


    “怎麽不敢活著的時候告訴我,屆時不必等突厥兵,我親手殺他。”


    他半點哭腔都無,語氣頗為凶狠,帶著股深重的恨意。


    但君懷琅卻聽出了他藏在恨意之中的委屈,像隻失了家的棄犬。


    他緩緩順著薛晏的肩膀,像當年安撫做了噩夢的令歡一般。


    越過薛晏的肩頭,他看見在禦書房的角落裏,丟著一張被揉皺了的信件。


    君懷琅不知道,那封信是燕王留給薛晏的。


    他告訴薛晏,從一開始,那斷定薛晏煞星照命的道士,就是他授意的。


    當年,他和清平帝同為皇子時,他尚是清平帝的皇兄,在朝中頗有勢力,擁躉比清平帝要強大得多。


    他從來都沒有將當時的清平帝放在眼中。


    但那時,他有一僚屬,會推演天象。這僚屬告訴他,紫微偏移,將會落在旁人的頭上。


    燕王並不信命,因此不以為然。一直到先帝驟然崩逝,朝政亂成一團。在混亂之中,他棋差半步,被清平帝奪走了皇位。


    燕王這才得知,那星象的昭示竟如此精準。


    這之後,那幕僚又替他推了一次星。


    那人說,雖說紫微旁落,落在了清平帝的頭上,但他德不配位,命中注定會有一劫。但此劫事在人為,至於是福是禍,便要看怎麽做了。


    若幹年後,七殺降世,若常伴紫微之側,便可相輔相成。若被紫微推離,那麽若幹年後,天下大亂,紫微隕落,煞星將取而代之。


    那煞星,自然就是薛晏了。


    因此,燕王派了兩個下屬,抹去了他們的生活痕跡,將他們派到了長安,想方設法入了當時風頭正盛的許府。


    他們按照燕王的要求,將會通過許家的引薦進入欽天監,取得清平帝的信任之後,靜等七殺降世,再將作假的天象告知給清平帝,使煞星與紫微相離。


    到了那時,紫微的劫數便會到來。燕王不想多等,便給那兩個屬下準備了一副毒,讓他們借機下給清平帝。


    一切都按燕王的計劃進行,唯獨燕王準備要下給清平帝的毒,被他其中一個屬下偷偷地送給了當時還是許家大小姐的宜婕妤。


    毒沒有下成,燕王徹底相信,清平帝的劫數,隻有薛晏能夠帶來。


    所以,他才設計讓清平帝將薛晏趕到了自己身邊,而他自己,則親手將薛晏培養長大,養成了把見血封喉的劍,才在兩年之前,找到機會,將薛晏送回了長安。


    當年燕雲一役,凶險無比,即便燕王自己,也難以在那場戰役之中自保。


    他卻定要在最後關頭保住薛晏,讓自己的屬下拚死將薛晏送回長安,告訴薛晏,無論如何,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有朝一日,要替他從突厥手中奪回燕郡。


    但其實,燕王根本不在意燕郡,甚至對他而言,燕郡苦寒,是他的囚籠,是他一輩子的恥辱。


    他真正想要的,是薛晏保住自己的性命,等到有朝一日,紫微隕落,煞星取而代之。


    他自始至終想要的,都是那把龍椅。即便天命在身,他一輩子都坐不上,也一定要讓他所教導、安排出的那個人,將那把椅子奪走。


    燕王也從來不怕薛晏知道這些。所以,他才坦然地留下了這封信,隻等薛晏完成了他想讓薛晏做的事,覺察到不對之後,再將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訴薛晏。


    燕王向來理智縝密,且心狠。


    不過這些,君懷琅全都不知道。他隻看到那封信靜靜躺在角落裏,被人攥成了一團,皺得幾乎粉碎。


    他也不知道薛晏口中的那個“他”是誰。


    他卻將高大的薛晏摟在懷裏,順著他的後背,臉頰緊貼著他耳側,清潤的聲音緩緩開口。


    “是他的錯。”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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