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懷琅回到永寧公府時, 竟意外地發現,永寧公府裏正在大張旗鼓地打掃。


    門房處的小廝臉上還有幾塊烏青,唇角還留著血跡。見到君懷琅來, 小廝激動地喚道:“大少爺回來了!”


    君懷琅在府門口下馬, 皺眉問道:“你臉怎麽了?”


    能讓門房的小廝傷成這樣, 府裏肯定出了亂子。


    他將韁繩交到小廝手上, 轉頭便往府中大步走去。


    “大少爺莫急!”那小廝連忙趕上來,道。“方才府中來了一夥官兵,前來鬧事,如今已經都被帶走了!”


    君懷琅這才鬆了口氣。


    既如此,想必提前趕回來的,是薛晏的人。


    他便問道:“誰帶走的?”


    那小廝聞言, 想了想,又搖了搖頭:“這個奴才不知。不過他們領頭的這會兒正在夫人院中呢,說要打掃幹淨。”


    “……打掃?”君懷琅有些不解。


    小廝點頭。


    “領頭那個話少得很, 說要打掃,便帶著手下動手開始做了。”他說。“夫人見狀,便安排奴才們各做各的事去了。”


    君懷琅聽到這, 心下大概知道了來人是誰。


    段十四辦事向來妥帖,但是什麽人情世故,他是半點不懂的。能做出這樣事的,定然是他了。


    君懷琅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這就去夫人房裏看看。你一會通知賬房,此番府內出事, 大家都受驚了。你讓賬房隻管撥銀子,給你們派些賞錢,還有受傷了的, 由府中出錢醫治。”


    門房的小廝聽到這話,自然感恩戴德,連連道謝。


    君懷琅點了點頭,讓他自去把自己的馬拴好,便徑自往自己母親的院中去了。


    剛走到院子附近,他便看到了來來往往的番子,一看就是東廠的人。其中還有些錦衣衛,看到君懷琅,都停下來行禮。


    君懷琅徑直踏入了院中。


    院中此時正忙忙碌碌的一片。番子們提著水桶,竟正在清洗地麵。院子裏的旱汀步濕漉漉的,隱約能看見鮮紅的血跡,被刷洗掉了。


    “哥哥!”


    就在這時,君懷琅聽見了一道清亮綿軟的聲音。


    是他妹妹。


    他循著聲源看去,就見院中小花園邊的石桌上,坐著自己的母親和妹妹。


    看到他,君夫人站起身來,君令歡徑直從位置上跑開,一路向他跑了過來。


    一身鵝黃的羅裙,奔跑時軟軟地往後飄,像一朵從枝頭落下的杏花,又甜又軟地,往他的懷裏落。


    一年多沒有見了。


    君懷琅的眼眶有點熱,迎上前了兩步,一把將君令歡抱在了懷裏。


    “哥哥,你回來啦!”君令歡撲進了他的懷中。


    君懷琅抬手,摸了摸她柔軟的發絲。


    “哥哥回來晚了。”他說。“沒保護好你們,是哥哥的錯。”


    君令歡在他懷裏搖頭。


    “哥哥沒回來晚。”她說。“哥哥,我好想你呀。”


    君懷琅眼眶溫熱一片,卻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哥哥也想你。”他說。“令歡方才受傷沒有,嚇到沒有?”


    君令歡搖了搖頭。


    “沒有。”她乖乖地答道。“有個哥哥保護了令歡和娘親,哥哥別怕。”


    君懷琅抬頭,就看到段十四已經在自己麵前三步遠的位置站定了。


    跟薛晏相處久了,君懷琅漸漸對他的下人也有幾分了解。


    段十四這樣站在這,絕不是邀功的,而是有事要向他匯報。


    君懷琅摟著令歡站起身來。


    便見段十四衝他抱刀行了個禮,道:“屬下未能完成王爺的任務,待善後完畢後,自去領罰。”


    君懷琅不解。


    “薛……王爺不是隻讓你保護府中眾人嗎?”他問道。“你做得很好,領什麽罰?”


    段十四沒說話。


    就在這時,君夫人走了上來。


    “懷琅。”她微笑著喚了一聲。


    君懷琅看向他,點頭應道:“母親。 ”


    君夫人將他好好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著道:“長高了,已經是個大人了。”


    君懷琅笑著應聲。


    君夫人看了看段十四,對君懷琅說:“這孩子話不多。我方才問了半天,他隻說未能完成命令,殺了人。想必是他主上不許他在國公府殺人?故而他才固執,要將主屋洗得幹幹淨淨才罷休。”


    君懷琅懂了。


    按薛晏的脾氣,一定是命令段十四,不可讓國公府見血。


    也隻可能因為此,段十四才非要將院子裏的血全洗幹淨。


    君懷琅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看向段十四。


    段十四想必根本沒照過鏡子,不知自己現在是何模樣。他身上深色的飛魚服已經染了大片的暗紅,一看就是幹涸的血跡,駭人得很。


    而他的麵上,也盡是大片血漬,此時已經幹涸了。在左臉上,還橫亙著幾道擦痕,一看便是拿手抹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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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懷琅不由得笑了笑。


    “段十四。”他說。


    段十四衝他行禮,示意自己在聽。


    “你此番做得很好。王爺的本意,就是讓你保護國公府眾人。想必當時千鈞一發,你動手殺人,也是不得已之舉。”他說。


    他知道,段十四最擅長的,便是聽命行事。說到這,他明明白白地道:“你不必受罰。”


    段十四得過進寶的提點。


    進寶跟他說過,今時不同往日,他雖然是王爺的下屬,但是應該聽的,是世子殿下的話。


    如果世子殿下不在,那王爺說什麽便是什麽。但如果世子殿下開了口,即便他的意見和王爺相左,也要聽他的。


    段十四自然不解。


    當時,進寶看到段十四一副冷冰冰油鹽不進的模樣,就知道他是沒理解。


    進寶知他是塊石頭,根本不懂這種人情世故。


    進寶無語,便道:“你是王爺下屬,對吧?”


    段十四答:“是。”


    進寶道:“現在王爺也是世子殿下的下屬,要聽世子殿下的命令。所以,你隻管聽他的就好,記住了嗎?”


    這下,段十四記住了。


    聽到君懷琅這麽說,段十四抱刀應道:“是。”


    君懷琅點了點頭:“好了,現在還有一件事要你辦。”


    段十四默默等著命令。


    殺人行刺,探聽情報,這些都是他最擅長的、刻在骨子裏的能力。


    卻見君懷琅抱著君令歡,淡淡一笑。


    “院子不必打掃了。”他說。“去洗把臉吧。”


    ——


    許相攜四皇子從宮中密道潛逃,被廣陵王抓獲。從他們隨身所帶的行李中,搜到了偽造的聖旨和皇上的玉璽,因著逃跑匆忙,所以假聖旨尚未完成,隻寫了一半。


    這下,他們想要做什麽,自是昭然若揭了。


    薛晏早在抓薛允泓之前,便將文武百官全弄到宮中等著,人一抓到,立馬便昭告天下了。


    許家滿門上下,連帶著黨羽,立刻全被下了大獄。而薛允泓也因謀朝篡位,被關進了宗人府,等候處置。


    這下,文武百官都知道,許家和四皇子,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而如今,朝堂還能落在誰的手上呢?


    自然是廣陵王了。


    可是,廣陵王當著眾人的麵處理了謀反的眾人,便將他們都遣散了。


    絕口沒提這太子誰來當,也沒告訴他們,明天的早朝,誰會坐在龍椅上。


    大臣們一頭霧水,但是誰也不敢去問。


    眾人被聚集而來,又被薛晏遣散了。


    薛晏去了清平帝的寢宮。


    江皇後此時正守在寢宮裏。


    太醫們夜以繼日地給清平帝施針用藥,到了兩個時辰前,清平帝終於勉強醒了。但是他醒來,也隻勉強能睜開眼,仍舊四肢癱瘓,口不能言。


    他醒來時,四皇子已經坐在他的龍椅上,開始發號施令了。


    薛晏進來時,禦醫們正想方設法地要給他喂藥。


    可是清平帝已經知道了前朝發生的事,也知道自己被毒害、長安被重兵圍困。此時他正緊閉著嘴,拒絕喝藥。


    他醒著,太醫們自然不敢撬開他的嘴。滿屋子的太醫和宮人,都哭著跪著,求他開恩,將藥喝下去。


    薛晏進殿,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江皇後站在一旁,正偷偷拿帕子拭淚。殿中一片手忙腳亂,誰也沒注意到有人來了。


    她一抬頭,就見薛晏踏了進來。


    “廣陵王!”她一驚,緊接著麵上便露出了不敢置信的喜色。“你來了!難道前朝,前朝已經……?”


    薛晏點了點頭。


    江皇後頓了頓,便見薛晏已經越過了她,徑直進了清平帝的寢殿。


    殿內,眾人還在想方設法地勸清平帝喝藥。看到薛晏進來,不過片刻,殿中便鴉雀無聲了。


    清平帝費勁地往那個方向看去,就見薛晏站在那兒。


    他的兒子已經長得那般高了。外頭的日光透過鏨金的金絲楠木窗格,將他的身形勾勒出一圈亮堂堂的光芒。


    清平帝睜大了眼,定定地看著他。


    薛晏皺眉,抱起了胳膊。


    “看我幹什麽?”他道。“如果想給你的四兒子求情,饒他一條命,你就別想了,不可能。”


    清平帝隻看著他。


    他沒想到,他這麽多的孩子,到頭來,不是無能,便是處心積慮地害他,真正強大而能夠為他報仇的,隻有這個從小沒有養在身側的孩子。


    薛晏側目,看向周遭的宮人和太醫。


    “怎麽,藥不喂了?”


    宮人們連忙動手。


    這一次,他們發現,皇上沒有再緊閉著嘴,不願喝藥了。


    宮人們鬆了一口氣,知道是皇上擔心的事,被廣陵王殿下解決了。


    薛晏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不過,你也做好準備。”他說。“多當幾年皇帝,你的爛攤子,我不會替你接手。”


    皇上的嘴又抿住了。


    他看向薛晏。


    就見薛晏交疊起雙腿。金碧輝煌的大殿中,他坐在明媚的日光裏,矜貴又莊重,分明是一番帝王之相。


    他惡劣地一勾唇。


    “因為我有夫人了。”他說。


    “男的,沒法兒傳宗接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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