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懷琅一愣, 才覺察到薛晏說的是什麽。


    他一低頭,就見那隻狼牙已經落到了薛晏的手裏。色澤斑駁,卻在燈下反射出潤啞的光澤。


    君懷琅沒來由地心下一虛, 就想將那隻狼牙拽回來。


    他自從那日將這物戴起來, 就沒再摘下過, 平日裏貼身戴著, 也漸漸成了習慣。


    但此時被對方發現,就讓他莫名有些難堪了。


    薛晏的手卻一裹,逗他玩兒似的,將狼牙攥在手心裏,偏不讓他拽走。


    “怎麽還不給看了?”薛晏低聲地笑,非要反著他的意思。


    不過, 他單相思久了,心下壓根就沒往多的方向去想。


    他隻是單純因為,自己送的東西, 君懷琅戴上了,他就高興。


    卻沒看到昏黃的燈下,君懷琅有些泛紅的耳根。


    就在這時, 進寶聽到了房中的動靜,匆匆推開了門。


    隻見門內,世子殿下蹲在床榻邊,王爺這會兒傷重得坐都坐不起來,還伸著胳膊,按在了人家的後脖頸上。


    進寶:……。


    他主子一抬眼, 那冷冷的眼神掃射向他時,進寶就知道,自己莽撞了。


    他恨不得立馬摔上門躲出去,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世子殿下匆匆站起了身,把什麽東西塞回了衣襟之中。


    進寶:?!


    這下,他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滅口了。


    就在這時,世子殿下轉身發話了。


    “進寶,你來得正好。”他說。“王爺醒了,你去將他的藥端進來吧。”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再備些清淡的飯食。”


    進寶應下,連忙轉身跑了出去。


    菩薩不愧是菩薩,即便被主子拉下了神壇,依舊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好人。


    ——


    這天夜裏,君懷琅陪著薛晏吃完了飯,又盯著他喝了藥,便被薛晏趕回去休息了。


    他本來前一日早上就早起,到他回到房間的時候,天際已經開始泛白了。


    這般算起,他竟是一整日都不眠不休。


    此時,他精神鬆懈了,疲憊感便入潮水一般奔湧而來。君懷琅回到了房中,便一下子睡到了次日的下午。


    再之後,他便日日守在薛晏榻邊照顧他。


    原本是不必的,但他沒想到,薛晏受了傷之後,竟這般不老實。


    他醒之前還好,能乖乖趴在床榻上睡覺。可自打他醒來,便嫌趴著的姿勢憋屈,讓他喘不上氣,找準機會便非要坐起來。


    君懷琅不在的時候,隻有進寶,自然壓製不住他,如何懇求都沒用,還要挨薛晏的冷臉。


    進寶沒辦法,隻好來請君懷琅。


    君懷琅便隻得日日守著他。


    有君懷琅在,薛晏即便嫌趴著難受,也不敢造次,最多壓得難受了,小聲埋怨幾句。


    “就沒見過皮肉傷還要這樣養的。”他小聲罵罵咧咧。“要在燕郡,隻要手腳沒斷,三天老子就能上戰場。”


    “你說什麽?”坐在榻邊的君懷琅沒聽清。


    薛晏咬牙,小聲嘀咕的狠勁兒卻卸得幹幹淨淨:“我說什麽都不幹,就隻趴在這兒,無聊得很。”


    君懷琅是的確沒聽清他嘀咕的什麽,聽到他這麽說,便也聽進了心裏去,隻當他是真的閑得無聊。


    這日飯後,他便讓進寶將薛晏帶來的書搬來,他坐在床邊,給薛晏讀書聽。


    這下倒是將薛晏徹底安撫住了。


    書沒什麽意思,但君懷琅的聲音卻好聽。清淩淩的,明明聲線清冷,卻帶著幾分縱容的柔和。


    聽得薛晏心口直發癢。


    於是他便安安靜靜地又養了幾天。


    他們在揚州待的時間有些長,要做的工作也早幾日就收了尾。此番來揚州的,既有知府,又有永寧公,連陛下特意派來的薛晏都來了,金陵這些日子便空了下來。


    這般時日久了,也不是辦法,故而沈知府提出,打算先行回金陵。


    他的本意是想讓薛晏在這兒再養養傷再回去,不過幾日下來,薛晏已經能下地了,也不耐煩再在揚州住,便與沈知府一行人一同回了金陵。


    君懷琅仍舊與他同乘一輛車。


    君懷琅本是要騎馬的,卻被薛晏硬是攔了下來。


    “車上寬敞,騎馬幹什麽?”薛晏理直氣壯。


    君懷琅好言道:“王爺需得靜養。”


    薛晏道:“一個人無聊,你讀書給我聽。”


    這些日子下來,薛晏似乎仗著自己有傷在身,越發學會無賴了。君懷琅竟也有些抵擋不住,聽他這樣說,也沒法反駁,被他領著,稀裏糊塗地一同上了車。


    薛晏給進寶遞了個眼神,進寶立馬意會。


    待二人上車之後,進寶在車夫身邊坐下。


    “趕慢點,王爺養傷,經不起顛簸。”他慢條斯理地地吩咐道。“記住了?”


    車夫諾諾應是。


    ——


    薛晏看的多為兵書。


    這倒是他自小養成的習慣。燕地荒蠻,他又長在軍營裏,除了這些,沒別的書給他看。


    他從小把兵書當做話本,時間久了,對別的也沒什麽興趣。


    二人上了車,便像前幾日一般,一個讀一個聽,車廂中彌漫著一股安靜的氛圍。


    但與往日不同的是,這車上沒有茶水喝。


    從揚州到金陵的路途有些顛簸,煮茶的小爐放在車上,極容易引燃別的物件。故而上次來揚州的半路上,進寶就將那爐子撤下了。


    薛晏也不是真多喜歡讀書,隻是喜歡聽君懷琅的聲音罷了。


    他拿讀書的借口將對方弄上了車,卻也不舍得真讓他在沒水喝的地方,讀大半天的書。


    沒多久,薛晏便打斷了他。


    “回去之後,你還上我這兒來,給我讀書聽麽?”他問道。


    君懷琅聽他問話,放下手中的書冊看向他。


    而今薛晏雖仍舊趴在馬車的榻上,卻早和前幾日不一樣了。


    他雙臂交疊著,墊著下巴,衣袍也穿戴得齊整,打眼看去,慵懶又閑適,看上去並不像個傷患。


    他的恢複能力確實強得很,這幾天給他換藥的進寶也說,傷口都結了痂,已然好了不少。


    故而自這兩日開始,薛晏偶爾要坐起身來,或者下地活動活動,君懷琅都沒有阻攔。


    按說他這樣的狀態,已經不需要君懷琅日日照顧,更不用像之前他什麽都做不了時一樣,給他讀書解悶了。


    君懷琅略一遲疑,沒有說話。


    按著他平日裏的個性,徑直回絕也便罷了。待他回到金陵,眼看著已經過了五月,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可是此時,他卻發現,自己一時說不出拒絕的話。


    ……因為同薛晏朝夕相處了幾日,他竟生出了些不舍。


    讀書時總能看見他的表情,二人還時常交談,這種平淡安靜的氣氛,竟讓他有些舍不得,想要長久地繼續下去。


    ……或者說,他不是舍不得這種氣氛,而是舍不得薛晏。


    君懷琅被自己的這個認知驚了一下,握著書的手微微收緊。


    薛晏見他沒說話,就知道他想拒絕。


    自己當然不是非得聽他讀書,隻是想找個借口,日日都能見他罷了。


    他這幾日的無賴耍得輕車熟路,見君懷琅不說話,他便開口道:“我這天天趴著,看書多費眼睛啊。回去還有不少公文要送到我那兒,你不如幫幫我?”


    分明就是借口。


    薛晏受了那麽重的傷,即便他自己覺得不用再養了,知府和永寧公也不敢拿這些瑣事給他添麻煩啊。


    君懷琅知道他這隻是句借口。


    但這借口像是替他找的一樣,讓他心下鬆了口氣。


    “好啊。”他微微一笑,抬眼看向薛晏。


    薛晏不由自主地也跟著露出了個笑。


    他心想,煩死了,這人怎麽就能這麽好呢。


    他這段時間愈發放肆,也全是因為君懷琅慣著他,要不然,他也不會有這般大的膽子。


    薛晏多少嚐到了些被偏袒的甜頭,隻覺此番這傷受得值,特別值。


    有他這個傷員在,回程的馬車也走得極慢。一直到了天黑下來,一行人才緩緩回到了金陵城。


    路過北城門時,君懷琅還往外看了一眼。


    堤壩邊的官道依然圍著,還沒有修好。


    “看什麽呢?”薛晏眼尖。


    君懷琅道:“啊,沒什麽。隻是前陣子聽說這裏在修官道,便看看修得如何了。”


    薛晏聞言淡淡嗯了一聲:“我明日催催他們。修個路,怎麽這麽不利索。”


    君懷琅連忙笑著製止他:“還不過半月,不算慢,還是別催了。”


    他廣陵王一開口,人家不得飛快地趕工期?屆時又要勞民傷財。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馬車便停在了巡撫府的門口。


    拂衣早等在了這裏,搬好了下車的腳凳。君懷琅扶著薛晏下車,便同他一路回到了二人的住處。


    到了分別的位置,君懷琅停下腳步,就見薛晏抬起胳膊,輕輕碰了碰他。


    “明天別忘了。”他說。


    君懷琅抿唇點了點頭,就聽薛晏意味不明地低聲笑了一聲。


    這笑聲像是在他的耳根上燙了一下。


    待君懷琅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還有些沒緩過來。


    拂衣將茶端到了他的手邊。


    君懷琅端起喝了一口,便吩咐拂衣道:“去將我裝書的箱子搬過來。”


    他還記著,薛晏那兒除了兵書,也沒什麽別的了。他這裏除了科舉所用的書籍之外,還有些話本遊記,他想著翻出兩本來,明日帶去給薛晏。


    拂衣應下,沒一會兒,便領著兩個小廝將箱子搬了進來。


    君懷琅放下手中的茶杯,便去翻書。


    正當他要拿起一本書的時候,拂衣忽然小聲開口道:“少爺此番去揚州,可是遇見了什麽人?”


    “嗯?”君懷琅一頓。


    拂衣小聲笑了笑,道:“總覺得少爺像是碰見了什麽姑娘,有了心悅之人似的。”


    君懷琅拿著書的動作停了下來。


    不知為何,聽到心悅之人,他腦中想到的,竟是剛才薛晏的那聲低笑。


    低沉中帶著兩分不羈的野性,笑中又含著兩分不明的意味,就像他們私下說好了什麽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似的。


    分明隻是去給他讀幾日書罷了……


    君懷琅的心卻有些亂。


    他握著那本書,故作鎮定,淡淡問道:“有心悅之人?有心悅之人是什麽樣?”


    拂衣說得一本正經。


    “就是你日日惦記他,想天天和他待在一處啊?”他看過不少話本,說起來頭頭是道。“隻要待在一塊兒便開心,做什麽都惦記他——最重要的是,剛才奴才說心悅之人時,您想到的就是他呀!”


    君懷琅手下一鬆,那本書便掉落在了地上。


    緊接著,一張皺巴巴的紙,從那本書中的某一頁飄落出來。


    君懷琅像是掩飾什麽一般,立刻俯身去撿。


    接著,他手下的動作停住了。


    那是一張不大的紙,一側裁剪整齊,一側如犬牙差互,一看便是被從某一本書上攥下來的。


    上頭的字,缺比少劃的,隻能勉強認出各種意思。


    【薛晏唇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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