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君懷琅房中換了個新, 已然快到正午。


    君懷琅回到房中,院中的小廝丫鬟們就開始收拾起他的物件來。君懷琅到桌前坐下,四下環視了一圈, 一時有些不大習慣。


    但他也看出來了, 房中的這些家具, 都是那日在薛晏的船上放著的。


    想來還真是他自己的東西。


    君懷琅看著門外那些搬出去的完好的黃楊木家具, 唇角掛起了個無奈的笑容。


    就在這時,當啷一聲。


    拂衣手中拿著的小匣子裏忽然掉出了一個物件。君懷琅看過去,就見地上落著一隻拴著段皮繩的狼牙。


    他忽然想了起來,這是過年那日,薛晏送給自己的。


    他收下以後,怕被自己弄丟, 就交給了拂衣保管。卻沒想到,竟被一道帶到了江南來。


    拂衣見掉了東西,連忙放下箱子俯身去撿。撿起以後才發現, 竟是個這般粗陋的獸牙。


    “誒?”拂衣將那狼牙撿起來,好奇道。“少爺哪來的這東西?”


    君懷琅抬手,拂衣便將獸牙送到了他的手裏。


    君懷琅握住那隻狼牙, 拿到麵前。


    他上次收下的時候,並沒有細看。直到這會兒才注意到,那拴著狼牙的皮繩上,有著斑駁的磨損,而狼牙也是光滑的,握在手中一片圓潤, 想來是被攥著摩挲久了的。


    君懷琅不由自主地將這物也收進了手心。


    一顆光滑的犬齒,冰冰涼涼的,沒一會兒就沾上了他的體溫。


    他忽然想起, 薛晏那日送給自己這物時,並未多言,隻說是自己獵到的狼口中的犬齒。但而今看來,這分明是他日常隨身的一個物件,於他而言,應當比那疊銀票還要珍貴些。


    君懷琅的拇指微動,在狼牙上輕輕摩挲了起來。


    “少爺,我再幫你收起來吧?”拂衣見他把玩了片刻,按著他素日裏的習慣,上前問道。


    君懷琅嗯了一聲,目光卻停在了狼牙之上。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薛晏枕下壓著的那把刀,又想到了那日薛晏將這物贈給自己時,眼中隱隱跳躍的火焰。


    “這應當是……戴在項上的東西?”他問道。


    拂衣一愣:“少爺要戴這個?”


    君懷琅輕輕撥弄了它一下,並沒回答,而是將皮繩解開,環在了頸上。


    拂衣連忙上前替他係上。


    他少爺雖說平日裏不說,但衣食住行向來精致講究,是刻在骨子裏的貴氣,哪裏會碰這種粗糙的飾品?


    “奴才替您換個繩吧?”拂衣提議道。


    少爺平日裏就不愛在項上戴東西,即便是戴,也會用輕薄柔軟的絲絛。這般鍾鳴鼎食的勳貴世家,雖說不會像暴發戶一般將金銀都穿在身上,瞧起來樸素,實則從頭到腳無一不精細。


    可他家少爺聽了他的提議,竟沒有絲毫遲疑。


    “不必換。”他說。“就用這個。”


    ——


    這日之後,雖說薛晏那日反對,君懷琅卻仍舊日日往臨江書院中去。


    那堤壩寬廣極了,隻他一人去巡查,定然要花費許多功夫和精力。但一則他不能將重生的事隨意告知他人,二則在水利之事上,如今無人比他懂得更多,故而他隻得親力親為,日日前去。


    可是,堤壩巡查了大半,堤壩附近竟然被圍了起來,開始施工了。


    聽周遭百姓說,是因著北城門附近的官道太窄,且崎嶇不平,故而官府要統一整修。那一段官道正好挨著堤壩,就連著周圍的河堤,一並圍了起來。


    這下,君懷琅便無法接近那片河堤了。


    為此,他專門去了一趟金陵府衙,去尋他的父親。


    “說是一月就能修好。”永寧公道。“前些日子他們商議,也都說北部官道不平整。因著南來北往的商船多走水路,修陸路的事便總是擱置。如今銀兩充盈,知府他們便想著,借機將路修一修。”


    君懷琅有些遲疑。


    雖說修路是好事,但今年的情況太特殊了。再過兩個多月,堤壩就要決口,與其此時拿錢修路,還不如將銀錢存下來。


    可是前世之事,又不可與父親直說。


    “怎麽?”見他神色遲疑,永寧公問道。“有什麽疑問,盡管同為父講。”


    君懷琅道:“這修路耗資可多?”


    畢竟等到屆時決口,城中糧價定然飛漲。官府存的糧食需要開倉放給百姓,又要養活工匠官吏,到了那時若是不夠,就隻得花錢從商人手中買了。


    永寧公聽他這般問,說道:“隻是平整路麵,不會花太多銀兩。況且,附近村鎮也許來往運輸,其中的進益定然比耗資要高些。”


    君懷琅聽到這話,才放下心來。


    既然他父親說,一月就能修好,那麽定然是來得及的。屆時等路修好了,他便有足夠的時間將剩下的一段堤壩檢查完,定能尋出其中的隱患。


    而這路一旦修好了,即便無法阻止洪澇,也能利用新修建的道路,運輸周遭村鎮的糧食,轉移百姓。


    想到這,君懷琅也算安了心。


    就是這段時間,又空閑了下來。


    “那便好。”君懷琅笑著道。“修葺官道,也是利民的好事。”


    永寧公點了點頭,又問道:“過兩日,為父和沈知府幾人要去揚州巡視,你可同去?”


    “去揚州?”君懷琅想起沈流風才與自己提過,不由得一愣。


    永寧公點了點頭,道:“今年雨水太多,揚州又河道縱橫,想必會有可能受災。為父便與沈知府商議,去揚州巡查一番,看看是否有災情隱患。”


    君懷琅想起了前世,江南因著水患亂成了一團,卻唯獨水網縱橫的揚州,居然半點都沒有受災。


    長江的洪水,竟被揚州的堤壩全都擋住了。


    君懷琅聞言,也來了興趣,道:“若是方便的話,兒子願一同前往。”


    永寧公聞言,淡淡笑了笑。


    “方便。”他說。“你那幾個叔叔,都喜歡你得很。”


    這是自然了。來金陵一年,君懷琅的本意是要探查清楚金陵的主要官吏,方便日後出事時順藤摸瓜,故而才總去金陵府衙幫忙。他前世在朝幾年,各種官府庶務都能處理得好,幾個與他父親隨行的官員,見他上手快,又樂於幫忙,自然高興。


    君懷琅笑著點了點頭,便算同他父親議定了。


    當天夜裏,消息就傳到了薛晏的耳朵裏。


    “王爺,可要準備些什麽?”見薛晏坐在書桌前沉吟,頗會來事的進寶湊上前,小心問道。


    薛晏頓了頓。


    “我不騎馬。”他說。“準備一輛寬敞些的馬車。”


    進寶意會,笑眯眯地退了下去。


    於是,兩日後的清晨,君懷琅跟著父親一同到了金陵府衙的門口,就發現準備在那兒的馬車,竟然少了一乘。


    官吏們的規製都很嚴格,誰單獨乘一輛,誰與誰同乘,都是安排好了的。故而一路排下去,竟把君懷琅給落了下來。


    一時間,府衙中的官吏們有些慌張。


    這出遠門的馬車,都是提前兩日備好的,此番巡查,前去的官員眾多,而今衙門裏已經沒有套好的車了。


    若是現在去準備,估計要耽擱到半上午,才能出發。


    管車的小吏嚇得滿頭冷汗,隻一個勁地道歉,張羅著讓底下人再去尋一輛車。


    永寧公聽到外頭亂糟糟的動靜,掀開車簾,便問出了什麽事。


    那小吏忙說少了一架馬車。永寧公嗯了一聲,說:“不必忙了。懷琅,上為父的車。”


    就在這時,不遠處一輛馬車浩浩蕩蕩的行來。


    這車寬大莊嚴,與尋常官府中備的車全然不同,是郡王獨有的配置。而那車前車後,綴著數十個騎著高頭大馬的錦衣衛,威風得很,遠遠的,周遭的百姓便慌張地避讓開。


    眾官吏連忙下車,向著那乘馬車行禮。


    馬車的窗簾動了動,沒一會兒,便有個清秀俊氣的公公上前,朝著管車馬的小吏趾高氣揚地問道:“王爺來問,這兒是怎麽了?”


    那小吏嚇得腿都軟了。


    原本永寧公好說話,也算替他解決了危機。卻不料前有狼後有虎的,還沒等他鬆口氣,竟惹得廣陵王都來過問了。


    那小吏哆哆嗦嗦地衝進寶跪下,結巴了半天,才說清楚,是自己辦事不力,少備了一輛車。


    都說廣陵王脾氣暴戾,殺伐果決,怕不會因著這件事,將自己的腦袋砍了吧?


    小吏顫抖如篩糠,進寶的唇角卻不露痕跡地一揚。


    自然是他辦事不力。自己為了讓他辦事不力,昨天派人來問,一會兒加一輛一會兒少一輛的,硬是將這小吏繞得頭暈目眩,才得以讓他算錯了數量,少備了一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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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寶居高臨下地垂眼睨了他一眼,轉身複命去了。


    小吏腿都軟了,幾乎要癱到地上。


    這皇族不比尋常官吏。官員們即便級別再高,也要按律行事,明麵上並沒有真正生殺予奪的權利。但皇族不同,自己的命在他們麵前,草芥都算不上。


    君懷琅見他這幅模樣,也知他在怕什麽。


    他小聲道:“無妨,不過一輛車。廣陵王若是生氣,我幫你求求情。”


    那小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恨不得衝他磕頭。


    君懷琅笑著衝他搖了搖頭。


    沒一會兒,進寶又回來了。


    “王爺說了,下不為例。”他看向那小吏,語氣冷冰冰的。


    小吏連忙磕頭認罪謝恩。


    卻見進寶略一抬手,讓他起來,緊跟著便幾步上前,走到了君懷琅的麵前。


    “世子殿下,請吧。”他笑眯眯地躬身道。


    君懷琅不解:“嗯?”


    就見進寶笑得頗為喜慶,那眯成一條縫的眼睛裏,藏著得逞的笑意。


    “王爺說了,他的車馬寬敞,邀世子殿下同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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