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一早, 鳴鸞宮便在院裏放起了鞭炮。


    鄭廣德帶著幾個小太監在前院裏跑來跑去地放炮,淑妃就坐在正殿前的廊下看,腿上搭著厚重的皮毛毯子。見淑妃被逗得心情極好, 那幾個太監就來了勁, 一掛接著一掛地點, 打從天亮起, 鞭炮聲就沒停過。


    劈裏啪啦的,一陣連著一陣,紅紙的碎屑炸得四處都是,密密麻麻地在雪地上覆了一層。


    一大早,整個宮裏就數鳴鸞宮最熱鬧。


    白芨在側,給淑妃斟上了暖身的熱茶。旁邊的小宮女笑著打趣道:“人人都要等三十晚上才放鞭炮呢, 偏咱們宮裏趕早兒。”


    淑妃坐在鋪著虎皮的椅上,慢條斯理地嬌聲一哼:“本宮自然想什麽時候放就什麽時候放,即便不過年節, 本宮想放鞭炮看,誰敢攔我?”


    周圍眾人自然笑著應和她,將淑妃誇得滿麵喜氣。


    沒多久, 君懷琅就領著君令歡從東側殿出來,往淑妃這兒來。淑妃命人給他們端了桌椅點心,叫他們一同在側,陪著自己瞧熱鬧。


    “姑母怎麽知道,令歡最愛看放炮啦!”君令歡高興地偎在淑妃身側說道。


    淑妃笑著揉了一把她的頭發:“本宮還能不知道?待到了今天晚上,宮裏還要放煙花呢, 到時候叫你哥哥領著你,上高樓上看去。”


    君令歡一聽到煙花,雙眼都在放光, 衝著淑妃連連點頭:“好啊!”


    君懷琅聞言,卻是往西側殿看了一眼。


    今日鳴鸞宮張燈結彩,四下掛著紅綢和燈籠,前院裏一片火紅的鞭炮碎屑,一片熱熱鬧鬧。


    倒是西側殿,一如往日的門窗緊閉。


    他不知道,西側殿內此時死寂一片。


    隔著緊閉的門窗,外頭的鞭炮聲能隱約傳進來,聽起來熱鬧又喜慶。而進寶跪在薛晏麵前,大氣都不敢出。


    薛晏手裏握著一封密信。


    這是進寶今日一早趕往西定門去取回來的。昨天晚上他守夜時,看到了西定門門口發出的信號。那信號來自薛晏的死士,平日裏除了定時的交接之外,若宮外有急報,他們就會在西定門的方向發射這樣的信號。


    故而進寶一大早,便怨聲載道、罵罵咧咧地頂著大年三十的寒風,跑了一趟西定門。


    給他這主子賣命,可真是太受罪了。


    不過,等接到那封密信的時候,進寶便罵不出口了。


    “此信事關主子生母的死因。”那死士在將信交給進寶的時候說。“切勿多言,將信帶到即可。”


    進寶諾諾應是。


    他將信帶回來,就見主子默不作聲地看信,半天都沒有動靜。


    進寶心下犯嘀咕,隻覺自家主子也怪慘的。誰會趕著在大過年的時間,收到親娘的死因呢?


    進寶心下有些同情,不過更多的還是忐忑。


    主子看起來心情並不太好的樣子,也不知會不會拿自己這奴才撒氣。


    進寶提心吊膽地等了半天,時不時尋機會偷瞄一眼。半晌後,他聽到薛晏發出了一聲輕飄飄的笑。


    “吳順海,還真是好樣的。”薛晏的聲音低啞而輕緩,消散在窗外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


    他緩緩將那封信疊了起來,湊到桌前沒燃盡的燭火上,一點一點地燒去了。


    這宜婕妤,可算是給了他不小的驚喜。


    本是查出了她與欽天監靈台郎有私,死士們便順藤摸瓜,想尋出更多有用的消息來。卻未曾想,有用的消息隻找出一條,就又有了別的發現。


    宜婕妤當年,在他母妃死的前後幾年,都和東廠有來往。


    原來,是吳順海被宜婕妤買通,給他母親下了藥。隻因劑量沒掌握好,所以留下了他的一條命。不過,宜婕妤還是信守承諾,事成之後,將害死了主子的吳順海保到了東廠。


    如今,在東廠爬上高位的吳順海,又為了讓東廠東山再起,涕泗橫流地找到自己,說什麽為了舊日的主子,要為自己保駕護航。


    這沒根的奴才,還真是有本事得很。想必他以為,自己會到死都不知道,這個同自己示好的老奴才,就是他生母的殺身凶手。


    薛晏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他從沒見過自己的母親,從小在軍營中長大,也沒什麽所謂“親人”、“家”的概念。他隻覺被個老奴才試圖戲耍,有趣得很,想同他鬥鬥法,將這老奴一點點磋磨致死,告訴他什麽樣的人是他不該招惹的。


    進寶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門窗關著,屋裏還有些昏暗。一跳一跳的燭光映照在他主子臉上,總顯得陰森森的。尤其那盯著火焰的目光,又冷又狠,看得進寶都毛骨悚然。


    是……因為親娘的死嗎?


    他小心翼翼地勸了一句:“主子,逝者已矣,您也不必過於悲傷。大過年的,您還是高興一些……”


    薛晏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裏,哪有半點悲傷。那眼神中帶著嗜血的興奮,陰戾可怖,活像聞到血腥味的豺狼。


    進寶心裏一哆嗦。果然,他就不該拿正常人的思維,去揣度他這活似閻王的主子。


    說錯了話,進寶急匆匆地想從哪兒找補回來。


    他眼睛滴溜溜地一轉,四下搜尋一圈,立馬鎖定了薛晏的枕頭。


    “主子!今兒個大年三十,您將世子殿下送您的那塊玉佩戴上吧!是錦鯉呢,多喜慶!”進寶連忙開口道。


    果然,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一愣,緊接著,便雲開霧散,蘊藏其中的血腥和狠戾,漸漸淡去了。


    “嗯,拿來吧。”他聽到薛晏吩咐。


    進寶也算摸出了門道。


    這位爺,通身都是逆鱗,誰都碰不得。唯一一個可以順毛擼的地方,就是和世子殿下相關的地兒。


    想來也是,那位活菩薩,救苦救難的,連這位惡鬼也能度化。


    進寶見狀,連忙狗腿地跑到薛晏的床邊,將枕頭下壓著的紅封取了出來,雙手遞給他。


    果不其然,他主子沒拒絕。


    甚至他主子將燒到一半的密信,就這麽放在桌上,低頭係玉佩去了。


    通透的一隻青玉錦鯉,盈潤溫和,掛在薛晏身上顯得頗有幾分違和,活似閻王穿袈裟,怎麽看怎麽別扭。


    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那青玉盈潤的光,竟也反射了兩分,到薛晏那雙冷厲的眼裏。


    將那對沒什麽溫度的琥珀色眼睛,都映出了幾分溫和清潤的色澤。


    進寶出了會兒神,便連忙狗腿地上前,替薛晏將後半張密信燒了。


    薛晏這才分出了兩分注意力,落到了進寶身上。


    他想起密信上的另外兩條信息。


    一個是說,宜婕妤宮中無人知道她和靈台郎的關係,他們二人互通有無,向來都是宜婕妤借著禮佛的名頭,在佛堂後挨著欽天監的那條小道上與靈台郎相會。


    第二條說,進寶的親娘染了肺疾,沒錢治病,問薛晏當如何處理。


    薛晏低頭,撥弄了一下身側的那隻青玉錦鯉。


    “一會自己到庫房裏支些銀子。”他擺弄著腰側的鯉魚,握在手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淡淡道。“要多少拿多少,送出去給你母親治病。”


    進寶一愣。


    他家裏前兩日才送信進來,說他娘這兩日咳嗽得有些厲害,想讓他送些銀子出去。但進寶手頭不怎麽寬裕,拿不出錢來,隻好等著待年後得了賞賜,再一並送出去。


    卻沒想到,主子連這都知道?


    他家裏人並不知道那些死士的存在,他本以為,自己家裏的人隻是作個脅迫而已,卻沒想到這樣的事,他們也會報來宮中。


    ……還會分心幫自己的忙。


    進寶頭一次有了種,自己不光是個用了就丟的工具,而是被他們當成了自己人的感覺。


    他的眼眶頓時有些發燙,跪倒在地道:“奴才替娘多謝主子!”


    薛晏卻瞥了他一眼,分毫不當回事。


    他不過是剛才忽然想起了小孔雀罷了。


    他忽然想到,如果是小孔雀知道了這件事,一定要想方設法地把進寶的娘治好的。自己雖沒這個閑心,卻不知為何,不太想做違背小孔雀的想法的事。


    不過是一點錢罷了,一句話的事。


    他站起身,繞過了跪在地上感激涕零的進寶,走到鏡前,側身照了照。


    他衣服多為深色,氣質又沉冷,這玉佩戴在他身上,看起來並不怎麽合適。不過薛晏盯著那玉佩看了一會兒,麵上卻露出了個笑容。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了起來。


    薛晏瞥了進寶一眼,進寶便連忙連滾帶爬地起身,跑去開門。


    門一打開,外頭的鞭炮聲便熱熱鬧鬧地湧了進來。君懷琅站在門口,穿了件軟紅的大氅,微微一笑,清冷的麵上都染了兩分過年的喜氣。


    “五殿下在嗎?”君懷琅笑著問道。“姑母喊他一同去看放鞭炮呢。”


    薛晏一聽就知道,肯定是君懷琅自己來的。他總將自己的想法套到淑妃身上,每次都蹩腳得很,卻總以為自己看不出來。


    不過他什麽都沒說,單手扯過披風,走上前來。


    “來了。”他停在了君懷琅麵前。


    “你把玉佩戴上了?”他一走近,君懷琅就眼尖地看見了他身側的玉佩。他打量了幾眼,笑著說道。“還是合適的,我的眼光果然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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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裏也有一個要給你。”薛晏說著,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紅封,有些生澀地開口道。“過年好。”


    進寶在旁邊,眼尖地看到了。


    不同於那些包著銀兩元寶的紅包那般形狀分明,那隻紅包平平整整的,厚度還特別驚人。


    進寶一眼就看出了那紅包裏裝的都是銀票。他替薛晏收拾過庫房,對他手裏有多少錢,也算知根知底。


    ……瞧著那厚度,想來這位主子除了留下養死士的錢,已經將自己的私庫掏得七七八八,不剩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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