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宮宴,按輩分和爵位,君懷琅都是同君令歡坐在一處的。但今年君令歡住在了淑妃宮中,便由淑妃帶著,在後宮女眷的席位上坐下了。


    君懷琅倒是得了清靜,卻少了個人要照顧,頗有些不習慣。不過一路上都有薛允煥嘰嘰喳喳地聒噪,倒也不顯得冷清。


    二人剛行到永樂殿門前,君懷琅身後突然一陣勁風。他躲閃不及,頓時被那人一胳膊肘拐住,鎖住了喉。


    “哈!哥,兩年不見,想我了沒?”


    清脆又明亮的少年音,帶著兩分沙啞,像草原中盤旋的雛鷹,帶著蓬勃而銳利的朝氣。


    “……逍梧?”君懷琅一愣,接著驚喜地喚道。


    他竟是忘了,前世自己雖沒來千秋宴,但他那個千裏迢迢跑到玉門關的弟弟君逍梧是來了的。


    君逍梧是他嫡親的二弟,從小性子跳脫,與君懷琅全然不同。前世,他因一心習武,父親又不允許,竟十二三歲時離家出走,隻帶了幾個小廝,千裏迢迢跑到玉門關去了。


    君懷琅的母親沈氏出身將門,君懷琅的舅舅便是玉門關的守將。君逍梧去了他那裏,君承遠隻得放任他,教他在那兒一待就是兩年。


    今年冬天,正是君懷琅入宮的幾日後,君逍梧回來了。


    對於自己的這個弟弟,君懷琅前世,幾乎不敢回憶起他。


    前世,君逍梧回了長安,便再沒去過玉門關。但他一直沒荒廢習武,年紀輕輕,就做了金吾衛的將領。


    金吾衛乃保衛皇城的天子近衛,貴不可言。但前世,雲南王兵臨城下,長安守將投敵,是他弟弟孤身一人,領著八百金吾衛,守了長安城半月有餘,之後在薛晏領兵歸來的前夜,殉城而死。


    當時,君懷琅的父母早已身亡,承襲永寧公的他,是親自去城外替弟弟收的屍。


    他死在城牆上,渾身有多處傷口,萬箭穿心,被釘在城樓上。幸存的金吾衛告訴他,君將軍最後幾日,身負重傷,已然站立不住,便以長戟的後柄支撐後背,指揮將士守城。幾日下來,長戟在他的背上,都頂出了一處深可見骨的血洞。


    君懷琅親自替他收殮,葬了他。而那日城牆上的景象,則常常入他夢境,令他心痛難當。


    幸而這一世,一切都尚未發生。


    君懷琅回過頭去,就看見了那攬著他肩膀的少年。君逍梧正笑著,露出一對小虎牙和淺淺的酒窩。他在玉門關待了兩年,膚色深了不少,顯得雙眼尤其明亮,像一對熠熠發光的星子。


    君懷琅頓時眼眶有些熱。


    眼前這朝氣蓬勃的少年,還不是前世城門上那具千瘡百孔的遺體……真好。


    “我……為兄都忘了,你這幾日要回來。”再開口,君懷琅的嗓音有些哽咽。


    君逍梧本是笑著的,一聽他這聲音,頓時嚇了一跳:“哥?怎麽,是剛才我勒疼你了?”


    君懷琅連忙深吸了一口氣,將喉頭的哽咽忍了回去。


    “……不是。”他說。“隻是有些想你了。”


    君逍梧嘿嘿笑了起來:“沒想到,兩年不見,哥你講話倒是變酸了。”


    君懷琅聽到他這話,也跟著笑起來。


    前世的諸般都尚未發生,他還有機會,保住身邊每一個親近的人。


    旁邊,薛允煥見是君逍梧,也高興了起來,上來便在他肩窩上捶了一拳:“不是要去玉門關做大將軍嗎?怎麽兩年就回來了?”


    君逍梧頓時和他打鬧了起來。


    “回來也能做將軍!薛老六,且讓我試試,你這武功這兩年退步了沒?”


    二人打打鬧鬧地往殿裏去,君懷琅跟在旁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於是這次宮宴,君懷琅身側的人就成了君逍梧。二人兩年沒見,對君懷琅來說還有過生離死別,便有許多話要說。


    君逍梧又是個跳脫性子。待宴會開始,王公貴族各自宴飲時,他便再坐不端正了,沒一會兒便嚷著腰酸背痛屁股疼,勾著君懷琅的肩膀,直往他身上歪。


    君懷琅知道他弟弟從小就坐不住,更何況這等禮儀繁瑣的宮宴。方才開宴之前,光是祝詞儀式都花了一個多時辰,群臣都需正襟危坐,放在君逍梧身上,可算是上了酷刑了。


    重來一世,他對這個前世殉國的弟弟頗為縱容。他往自己身上歪,君懷琅也未曾阻止,隻坐得端正,任由他攬著自己。


    “做大將軍的,可不能行不正坐不端。”君懷琅笑著規勸道。


    君逍梧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那可太麻煩了些。做將軍就是要帶兵打仗、忠君報國,要這坐如鍾的本事有什麽用?”


    若是沒有前世的記憶,君懷琅定要以為這小子是在吹牛找借口。但是他知道,君逍梧做得到,前世,他也是這般做的。


    他笑著沒再言語,隻聽著君逍梧嘰嘰喳喳在他耳邊講邊關的趣事。


    而在皇子席位的一處無人問津的冷清角落,今日的氣壓卻尤其的低。


    進寶一邊小心翼翼地給薛晏布菜,一邊耳聽四路眼觀八方,留意著他的情緒。


    都說伴君如伴虎,到了進寶這兒,就像是伺候了一匹喜怒無常的惡狼。他本就機敏,在薛晏的威壓下待久了,便也被逼出了幾分揣測上意的本事。


    比如今日,主子的情緒就尤其低沉,他是感受到了的。


    至於其中原因呢?


    進寶抬了抬眼,看到主子不知道第多少次,狀似不經意地瞥向斜前方。


    在那兒,坐的正是永寧公世子,那位住在淑妃娘娘宮裏的小活菩薩。


    他這會兒正跟個高大俊朗的少年坐在一起,二人有說有笑。那少年還坐得歪歪倒倒的,直往世子身上歪,世子卻也不惱,反而隨他去了,麵上的笑意又溫柔又縱容。


    進寶又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己的主子一眼。


    卻沒想到,驟然對上了那雙狼似的、冰冷的淺色眼睛。


    “主……主子……”


    “看什麽呢。”薛晏冷冰冰地問道。


    自然是在看主子您一直看的人。


    進寶倒是不敢這般說。他求生欲極強,嘿嘿一笑,說:“沒看什麽,奴才就是沒見過這麽大的場麵,自然是瞧瞧熱鬧。”


    薛晏冷冷瞥了他一眼,轉開了目光。


    進寶看見,他的眼神,又有意無意地落在了君懷琅身上。


    他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說道:“世子殿下倒是和他這位嫡親弟弟關係及好。”


    薛晏頓了頓,問道:“弟弟?”


    進寶知道,自己多的這句嘴,是說到點子上了。


    他們這做奴才的,小道八卦最是靈通。他連忙道:“是呀!那位是世子殿下的親弟弟,前些年獨自跑到玉門關,找沈將軍去了。這兩日才回來,聽說就是專門趕陛下的千秋宴的。”


    薛晏冷淡地嗯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進寶心中不由得犯了嘀咕。怎麽,這位祖宗這麽霸道,連人家交朋友的醋都吃?


    既然如此,又何必日日不見別人呢……


    就在這時,薛晏忽然從席位上起了身。


    “主子?”跪在案前的進寶連忙也跟著站起來。


    “不必跟著。”薛晏說。“我出去透透氣,別跟著煩我。”


    進寶遭了嫌棄,也不敢開口,隻諾諾應是,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於是,宴會間隙,君懷琅抬頭,就見薛晏的席位空空如也,隻有一個進寶,孤零零地等在那裏。


    君逍梧比薛允煥機靈多了。他見他哥從宴會開席,便往那兒看了幾次,不由得問道:“哥,你看誰呢?”


    君懷琅頓了頓,直言道:“你可知姑母近來養了個皇子在身側?”


    君逍梧點了點頭:“回來路上聽說了。聽說姑母不太喜歡他?”


    君懷琅點了點頭:“正是他。”


    君逍梧噢了一聲,道:“原來哥剛才是在看他啊。看他做什麽?是這些日子來,哥跟他關係還不錯嗎?”


    這倒讓君懷琅答不上來了。


    他倆關係如何?分明是前世殺身仇人的關係。


    但是這一世的那個人,卻又頗為令人糾結。他境況慘淡,處境可憐,像隻被遺棄了的小犬。但同時,他雖寡言,卻又倔得很,自己不過對他多了幾分善意,他便默不作聲地,一股腦地回報自己。


    反倒讓自己不由自主地總想到他。


    君懷琅猶豫著,想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弟弟。


    就在這時,有個太監急匆匆地衝了進來。


    “不好了,不好了世子殿下!”他竟徑直跑到了君懷琅的麵前,喘著粗氣道。


    君懷琅一愣:“怎麽了?”


    小太監急匆匆地道:“永寧公府的大小姐不見了!皇上皇後和淑妃娘娘都派人去找了!


    聽……聽禦花園邊伺候的太監說,大小姐是跟著五皇子殿下出了禦花園,才不見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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