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允煥一路小跑跟著君懷琅,將薛晏在宮中的八卦逸聞繪聲繪色地講給他聽。


    他說薛晏剛生下來,母妃就死了,死狀還極為怪異,卻查不出端倪。之後欽天監算了一卦,說問題出在薛晏身上。


    他乃七殺命格。


    按說七殺命格雖是極凶之煞,卻有大成之貴,若煞為之用,便貴不可言。但欽天監的批文卻說,他乃殺星降世,煞氣難鎮,將克父母,妨帝星。於是皇上力排眾議,將他送到了最北邊的燕郡,由燕王代為撫養。


    也正因如此,薛晏連這一輩皇子的“允”字輩都沒用,格格不入地一個晏字,就是來鎮他的命格的。


    結果就在今年,突厥大舉進犯,燕郡淪陷,鎮守邊關的燕雲鐵騎損失大半,連燕王都死了。唯獨薛晏活了下來,獨自奔襲千餘裏,居然回到了京城。


    本朝重儒學、輕佛道,原本皇上為了個卦象就將皇子送去邊境,已經違背倫常、引朝臣非議了,這次薛晏獨自跑回京城,皇上就再沒有借口將他送去其他地方了。


    於是,薛晏就被勉強留在了宮中。


    他剛回來時,恰逢皇帝考校皇子,奪魁者的賞賜就是一套玉箭。原本四皇子文武雙全,勝券在握,卻殺出個薛晏。這薛晏在邊境將兵書當開蒙讀物,十三歲就上過戰場,年初還帶著數百騎兵與突厥千萬大軍周旋了月餘,自然輕鬆奪魁,拿到了玉箭。


    當時,從皇上到眾位妃嬪皇子,臉色都不好看。


    沒幾天,二皇子挑釁薛晏,被薛晏揍得鼻青臉腫。雖是二皇子起的頭,卻隻有薛晏一人受罰,被皇上罰去跪了他母妃的牌位。


    這之後,全宮的人都知道,薛晏是個能隨便欺負,陛下絕不會站在他那一邊的掃把星。


    說到這兒,薛允煥歎了口氣,半是羨慕地說到:“可惜了他那一身好武藝。”


    說完,薛允煥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他的馬上,將薛晏拋之腦後了。


    也沒注意到君懷琅有些沉默。


    待君懷琅回到永樂殿,坐進席間,方才產生的想法依然盤亙在他腦海裏。


    他想,薛晏是個極凶之煞,這無可厚非。但這卻分明不是天命,而是人為。


    命格斷他為煞星,眾人便當他作煞星,久而久之,他便真成了命格中的那副模樣。


    而現在的他……顯然還沒長成那個真正的煞星。


    君懷琅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連忙回過神來。


    他怎麽能因著些隻言片語,就對仇人心存憐憫?自己可憐了他,誰來可憐君家上下?


    君懷琅勉強喝了口茶水,嚴肅地提醒自己:薛晏如何,與自己無關,自己要管的,是他對君家、對他妹妹做了什麽。


    而君懷琅自己都沒有發現,他自幼家庭和睦,兄友弟恭,良好的教育將他養得頗有共情力。薛晏的經曆對他來說隻是別人的故事,但卻給他勾勒出一片眾叛親離的黑暗。


    縱然他不想承認,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會有人生來便活在泥潭中,被全天下背棄。


    就在此時,有個太監走來,笑眯眯地向他行禮。這太監生得富態,笑起來滿臉喜氣,像尊彌勒佛。


    君懷琅認出來,這是皇上身邊的秉筆太監聆福。


    “福公公。”君懷琅抬頭,衝他打招呼。


    聆福笑著衝他打了個千,說到:“君世子吉祥。陛下在和幾位娘娘在後頭喝茶呢,君小姐也在那兒,陛下讓您也去坐坐。”


    君懷琅應了一聲,起身跟著他去了。


    一路走上丹陛,走進角門,就到了永樂殿的後殿。這後殿向來是帝王妃嬪宴飲時休憩的場所,尋常臣子無詔是不得入內的。


    繞過十六扇的巨大描金畫屏,君懷琅就看到了坐在紗幔繚繞的後殿中的一眾人。


    清平帝坐在堂上,正喝著茶。他如今不到五十,身體尚且硬朗,麵容清瘦,可見年輕時的英俊。他身側的江皇後正是沈氏的好友,相貌清雅,端莊溫柔,此時見到君懷琅,笑著衝他頷了頷首。


    兩邊列坐著幾個妃嬪,皆是盛裝打扮,花團錦簇。君令歡坐在淑妃懷裏,正握著個茶果吃。


    見到君懷琅進來,清平帝露出了笑容,道:“懷琅來了?走近些,朕瞧瞧又長高了多少?”


    江皇後在旁邊柔聲道:“看著是長高了不少,能比煥兒高出幾寸呢。”


    再見清平帝,君懷琅心中有些五味雜陳。


    無疑,君懷琅自幼是他看著長大的,清平帝待他向來慈愛,是他敬重的長輩。但前世,他為了個可笑的卦象,硬要娶君令歡入宮,君懷琅無論如何心裏都發堵。


    雖然君令歡因此被救了一命,卻無疑是跳進了另一個火坑。


    不過君懷琅重活一世,也不再是個藏不住喜怒的小少年了。他端正地上前,禮數周全地給幾人行禮問安。


    他一行完禮,淑妃就在旁邊笑了起來,嗓音柔媚地道:“琅兒快來,本宮都好幾個月沒見你了,快來讓本宮瞧瞧。”


    淑妃正是君懷琅的姑母,是他父親的妹妹君瑤華。淑妃如今年不過二十六,生得明媚嬌豔,此時一身軟紅色宮裝,發髻上簪了朵絹製的芍藥,栩栩如生,掩映在金鈿步搖中。


    君懷琅於是走上前去,在淑妃身側坐了下來。


    清平帝和淑妃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誇起他來,皇後也在旁側附和。淑妃得寵,性子又嬌,惹得皇帝頻頻發笑。


    坐在淑妃對麵的妃嬪穿著一身素色宮裝,打扮清麗,正是四皇子的生母宜婕妤。她也算出身世家,家裏世代為官,不過向來不溫不火。直到這些年,她父親升上高位,她兄長又打了幾場漂亮的仗,她們許家才成了朝堂新貴,宜婕妤的位份也水漲船高,這些年頗得聖寵。


    幾人聊天的間隙,宜婕妤見縫插針,溫柔地笑著道:“懷琅當真芝蘭玉樹,教人怎麽看怎麽喜歡。淑妃娘娘也是君家人,想必若為皇上生個孩子,定然也這般出挑俊逸呢。”


    淑妃沒什麽心眼,本來正笑著呢,聽到她這話,笑容頓時淡了下去。


    她入宮十年,盛寵不衰,但就是懷不上龍種,到現在都膝下空空。


    宜婕妤這是一棍打到了蛇的七寸上。淑妃知道這女人陰陽怪氣是故意的,但她目光如刀地看過去,卻隻見這女人一副溫柔無害的模樣,讓她有火都沒處發。


    倒是皇後很照顧這個好友的小姑子,笑著打圓場道:“兒孫都是緣分,不必強求。”


    淑妃讓宜婕妤一口氣堵在了胸口,忍不住酸溜溜地說:“臣妾沒這個緣分,自然享不到兒孫福了。”


    她懷裏的君令歡聽不懂女人們你來我往的明槍暗箭,隻知道漂亮姑母不開心了。她向來大方,趕緊拿起自己剛才嚐到的最好吃的點心,遞到淑妃嘴邊。


    “姑母吃這個。”她糯糯地說道。


    清平帝向來寵愛淑妃,見她此時不悅,隨口便道:“怎麽享不到福?你若是喜歡孩子,將令歡和懷琅接來宮中住住也不是不行。”


    淑妃眼睛一亮:“陛下此言當真?”


    清平帝笑道:“自然當真。”說著,他又看向皇後道。“皇後覺得呢?”


    皇後笑道:“臣妾自然是高興的。煥兒本就喜歡與懷琅在一處,卻又不喜歡讀書,臣妾倒是希望懷琅能帶帶他呢。”


    坐在淑妃身側的君懷琅目光微頓。


    他似乎知道了些什麽。


    前世他發了高燒,沒有參加這次宴會。而這次宴後,君令歡確實在宮中住了些日子,隻是他並沒放在心上。


    難道妹妹就是這一次招惹到了薛晏?


    君懷琅暗中收緊了拳。


    恰在這時,淑妃問他:“琅兒,想不想在宮裏陪姑母一些日子?”


    君懷琅立刻點頭應了下來。


    無論自己的猜測是否為真,都不能冒險,讓君令歡有麵對薛晏的機會。


    宜婕妤又笑起來:“是啊,有孩子便能熱鬧些,即便不是親生的,也沒什麽妨礙。”


    她這話裏有話,淑妃沒抓住她話裏玄機,卻也聽出這女人陰陽怪氣,綿裏藏針。


    就在這時,有小太監前來,說五皇子來了。


    五皇子正是薛晏。


    頓時,原本熱絡平和的氣氛頓時冷卻下來,變得有些怪異。皇帝收了笑容,皇後垂眼喝茶,幾個妃嬪眼觀鼻鼻觀心,都沒有言語。


    像是沒聽見似的。


    君懷琅忽然感到了一種不真實的陌生。周遭都是溫和又慈愛的長輩,卻在聽到薛晏名字的時候,紛紛變成了他不熟悉的模樣。


    也正是薛晏所麵對的模樣。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信命數。這東西玄而又玄,雖看不見摸不著,但誰都怕這東西真正降臨,帶來變故。


    “宣吧。”清平帝淡淡開口。


    接著,君懷琅就看見薛晏被太監引了進來。他兩手空空,徑直走上前來,向清平帝行禮。


    清平帝沒讓他平身,就徑直問道:“箭呢?”


    年年中秋,宮宴上都要教官家子弟們用這套玉箭比試投壺。當初清平帝以此箭為獎勵,就是表達自己對皇子們學業的重視,好讓他們勤加勉勵,但投壺的規矩還是不能變的。


    君懷琅知道,那箭已經碎了。


    不知為何,他忽然看向了薛晏身後的小太監。他這會兒麵色慘白,雙腿簌簌地發抖。他也算倒黴,被派去伺候薛晏,欺負薛晏的人,就也會欺負他。


    薛晏好歹是皇子,但他不一樣,他命如草芥。


    君懷琅忽然想,自己看到了那一幕,但事關薛晏,他不開口,本來是理所應當的,如今卻要害了這條無辜的性命。


    他有些難耐地收緊了拳頭,指甲陷在了掌心裏。


    幫的話,是婦人之仁,愧對前世所有因薛晏而受苦的家人;不幫的話,他就要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死,自己是絕對脫不開幹係的……


    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薛晏的嗓音。


    平緩而沉靜,尚是清潤的少年音,意外地有些悅耳。


    “兒臣不慎損毀了箭,與旁人無關,還請父皇責罰。”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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