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弟子交換了眼色。看小二?神情, 不像撒謊, 可眾人追劍虹而來,就在昨夜,還親眼看見劍虹貫月, 明明如晝。


    “莫非……不是我們要尋的那把劍?”有人遲疑出聲,言語間?含糊得隱晦。


    “如果真是謝隱澤帶走了劍, 說不定?現在他也在這朱河鎮中。”


    “不錯,之前宗內傳來的消息不是說他從天寒獄離開了嗎?若不是他所盜,為何心虛要?逃?”


    玉疏窈適時?點了點桌子, 收攏了眾人注意力:“真相尚未知?曉,不可妄語。”說道?最後, 她卻?一聲輕咦。


    “怎麽?了師姐?”


    玉疏窈的視線從離開客棧的玄衣青年背影上收回來, 遲疑片刻,搖頭道?:“沒?事, 隻是看花了眼。”


    耳邊風聲呼嘯,小六揣著懷裏熱乎乎的饅頭往廟裏跑。饅頭燙得他胸口?發?紅,他反而將饅頭揣得更緊了些。


    今日廟中,卻?有不速之客。


    他一襲玄衣,負手而立,破廟裏的乞丐們蜷成一團,大氣都不敢喘,唯有老乞丐敢拄著拐杖上前,嘟嘟囔囔地說什麽?。


    “你、你是什麽?人?”


    叮啷,小六的手中的破碗裏被拋進一塊碎銀,他瞬間?閉嘴了,默默把懷裏的饅頭給大家分發?下去。


    他特地路過兩人,聽到那腰懸長劍的玄衣修者?說:“我要?找一把劍。”


    他的聲音低而冷,似山澗的寒溪,小六忍不住抬了下眼,與?那雙深邃的眼眸對視。那一瞬間?,這男人眉宇間?的冷銳似刀鋒般刮了過來,並不是針對他,隻是下意識的習慣,卻?叫人膽寒。小六忙不迭又低下了頭。


    老乞丐或是眼盲,對他颼颼往外冒的冷氣絲毫不絕,倒顯出了幾分淡然:“你要?找的劍,是不是通體由寒鐵所製,劍柄處有朱雀紋樣,出劍時?烈焰環繞,劍虹足以照破黑夜。”


    “你見過?”謝隱澤猜疑地開口?。


    “我這乞丐窩裏的小乞丐,老乞丐,都見過。但你若去問鎮子上的人,他們定?不會告訴你實情。”


    “為何?他們騙我?”


    “這倒不是,是因?為……”


    “是花!”小六忍不住開口?,“是封侯花!鎮上家家戶戶都用種這花,還用封侯花釀酒,每到晚上,就,就……”


    “就怎麽?樣?”


    小六哎呀一聲:“眼見為實,你如果短時?間?內不離開朱河鎮,今晚就能見到了。”


    就在這時?,破廟外一陣熱鬧喧聲。他走出廟宇,見長街一側熙熙攘攘地匯聚著人群,你推我搡,爭相看戲。


    “這是木偶戲!前幾日剛來鎮上的,可好看了,可惜木偶師隻會唱一出戲。”小六不無遺憾地咂嘴。


    “且說那二?十年前,大夔有位帝姬,聰穎過人,心腸仁慈,在百姓中很有威望。”


    原本正轉身離去的謝隱澤,腳步不由頓住。


    人群中便有人問了:“我怎麽?從未聽說過這樣一位帝姬,她叫什麽??”


    木偶師戴著帷帽,伸出袍子下的雙手蒼白修長,嘴角噙了一抹淡笑:“她叫帝姬柳,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傳聞她容貌絕豔,能令石像垂淚。”


    有人道?:“可大夔王室都是上古流傳下來的妖孽,就是因?為妖孽當道?,才導致旱災連年,民不聊生。”


    木偶師微微一笑:“不錯,這個故事正要?從二?十年前,大夔連年大旱說起。大夔京官向當世第一仙宗梵天求助,時?任宗主的青蛾道?君派出自己坐下的得意門生,趕往大夔槐京解決災禍。”


    戲台上有兩隻人偶,人偶的關節處連接著細不可視的細線,另一端綁在他十指上,但見那蒼白手指靈活操控,台上的木偶就像活了一般,隨之動作起來。


    一隻木偶是青年男人,修長挺拔,意氣風發?,另一隻木偶是女子,衣著宮中華服,矜貴萬千。


    “這位少年英才,正是青蛾君最疼愛的弟子,他本為誅殺大夔王室而去,可沒?想到日日相處之中卻?和帝姬柳暗生情愫,不忍對她下手。”


    人們入戲地聽著。


    “這男人真是糊塗,一個女人怎麽?比得上從小養育他的師門呢?”


    “溫柔鄉,英雄塚啊!”


    木偶師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諸位看官,不僅你們這麽?想,連梵天宗中看著這少年長大的各位宗門長老也是這麽?想的。於是有人便出了一個主意:將柳姬擄走囚禁起來,杜絕她與?這位弟子再見麵。畢竟再美好的感情,也會被時?間?衝淡,這對有情人隻要?見不到麵,久而久之,也會忘記對方。”


    小六雖然看過很多次了,但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口?中嘛呀嘛呀地歎:“這不就是棒打鴛鴦嗎!”


    “這柳姬身為王朝公主,驕傲聰慧,自然不肯乖乖被軟禁起來,於是便和青蛾道?君打了個賭。這個賭注的內容是:若這弟子是真心愛她,青蛾道?君就要?放手成全,不能再阻撓兩人的感情。”


    “若這弟子隻是為了殺她,假裝出來的呢?”台下有人問。


    木偶師手指輕輕一轉,女木偶腰間?的長劍鬆動,隱有凜然之勢。


    “青蛾道?君答應了她的條件,但也有自己的要?求:若他這弟子隻是為了殺柳姬而佯裝愛她,柳姬就必須答應認輸,並自刎於該弟子麵前,以絕念想。”


    台下頓時?嘩然一片。


    “這……弟子雖然做得不對,但這當師尊的也太過分了,多大仇多大怨,讓人姑娘當著心上人的麵自刎……”


    “快說快說,結局怎麽?樣了?”


    “唉,你看槐京迄今不滅的大火,還猜不出端倪嗎?肯定?是沒?有好下場唄。”


    台上好戲上演,台下看客興濃,周邊鑼鼓激烈奏響,咣噠當啷,柳姬滿目哀求:“夫君,你為何不肯回頭看我一眼?”


    木偶三足鼎立,一方是垂淚的美人帝姬,一方是拂袖的冷然郎君,而作為青蛾道?君的木偶藏在暗處,在清冷的天光中顯露出一點駭人的陰鷙。


    木偶師的語氣優雅醇厚,徐徐敘述,仿佛也將人帶入了那場落滿京城的槐花雨。既是花雨,也是一場為佳人送終的淒涼的雪。


    “——據說,公主自刎而死?時?,還懷著身孕。”


    眾人唏噓到一半,被一道?怒聲打斷:“滿口?胡言!哪來的賊人宵小,竟敢壞我梵天宗老掌門的名聲?”


    原來是那幫入了朱河鎮的梵天宗弟子,見此處熱鬧來湊上一湊,卻?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站住!你跑什麽??”


    木偶師迅速將道?具收進木箱,在梵天宗弟子跳上來砸場子前,背著木箱混入人群中溜走了,其身法如蛇入水一般絲滑,絕不像他表麵那樣平凡。


    “好了,回來吧。”玉疏窈叫住要?追出去的弟子,對方相當不忿:“可是!”


    “別?忘了此行的目的,不要?打草驚蛇。”她嚴聲製止,那弟子才漸漸消聲。


    熱鬧散去,街道?又恢複了往日的冷清。


    隻是雪,好像下得更厚了。


    -


    白雪輕柔地籠罩了夜色,客棧中燈火通明,夜雪落在鱗次櫛比的瓦片上,發?出輕微的響聲。馬槽邊,幾匹好馬低頭咀嚼草食,蹄子踩亂了一地新雪。


    門下懸鈴清脆叮鈴,小二?端著熱酒好菜推門而入,梁上燈籠微微搖曳。


    少年劍客坐在窗邊,眸子清澈銳利。他的劍放在手邊,身姿端莊而挺拔,仿佛一根隨時?要?脫弦而出的利箭。


    燭光在他的玄衣上映出淡淡的光暈,寒風從半開的窗外拂進,一瓣梅花落在少年麵前的杯中。


    “樓下何事喧嘩?”小二?將酒菜一一在桌麵擺開時?,聽到他淡聲開口?。


    “唉,這話或許不該對您說,不過方才一位美人入住小店。我長這樣大,就沒?見過那樣美的姑娘,食客們都看呆了去,走著路互相相撞,這才鬧了笑話。”


    “美人?長什麽?樣?”


    小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道?很美很美。


    謝隱澤沉默片刻:“知?道?了,退下吧。”


    新入住的客人就在他旁邊的房間?,客棧隔音說不上好,隻是這位美人從進房間?就沒?說過一句話。平常哪怕沒?人跟她聊天,她都會和瓜蛋嘮上兩句,如此處理,倒像是生著誰的悶氣。


    謝隱澤輕咳一聲。片刻後,主動起身走到門邊,正要?開門時?,卻?聽到兩三個修真者?的腳步聲從廊道?盡頭傳來。


    “剛才那個食客真奇怪,我隻是與?他對視一眼,他居然撲上來咬我!這裏的人脾氣都這樣暴躁嗎?你看我的手,都流血了。”


    聽聲音,正是白天入住的梵天宗弟子。


    “冬季食物匱乏,野狗襲人事件頻發?,或許那人是害了犬瘟,我幫你多敲幾家的門詢問止血藥膏。”


    謝隱澤握劍的五指倏然一緊。


    若他們問到這間?客棧門前,難免不會發?現他的身份。他是從天寒獄中逃出來的,這些弟子他倒是不怕,頂多殺了埋屍,可他不能這樣對待玉疏窈,若她鐵了心要?抓自己回去,那線索就要?在此處中斷了。


    朱河鎮夜間?出現的神秘劍虹,九成的可能來自天譴劍,而盜走它的沈卻?也在此處,無論?是劍、是魔、還是詭譎的封侯花,這個地方有太多的疑點……


    沉思?間?,房門篤篤敲了三下。


    謝隱澤啞著嗓子道?:“何事?”


    門外的梵天宗弟子道?:“勞駕兄台,請問你是否有止血的藥膏?我的同伴遭人咬傷,血流不止,若閣下能夠提供幫助,在下感激不盡。”


    “沒?有。”


    本以為得了拒絕,對方就會放棄走開,沒?想到這弟子是個熱心腸之輩,聽他聲音沙啞便關切問道?:“兄台是否感染風寒,喉嚨不適?我剛好有潤喉的糖丸,無償贈予閣下。”


    握劍的手背迸出了兩根青筋,對方不管不顧就要?推門而入,他的眸中閃過一絲殺機。


    就在這時?,旁邊的門開了,一道?女聲響起,清脆婉轉如黃鶯:“止血的藥膏,我這裏有。”


    “公主殿下?”


    幾個梵天宗子弟見到喬胭都很驚喜,立即便忘了房間?中那位感染風寒、喉嚨有疾的閣下,紛紛迎了上去。


    喬胭給了藥膏,隨口?幾句打發?了幾人又回了房間?,隻是這次沒?關房門。


    不多時?,一片玄色衣袂步入房間?,一雙修長的手在她身後輕輕合上了門。


    “你不該來這裏。”這是謝隱澤開口?的第一句話。


    喬胭撥弄著窗邊的梅枝想,難怪小boss原著裏追不到老婆,說話又冷又硬,簡直沒?見過比他更不解風情的男人。


    “讓你回梵天宗,或者?待在山腳下的鎮子裏,為什麽?不聽?”


    喬胭悠悠哉哉剝了隻橘子,香甜的果汁染濕了她的指尖,她看也不看他,悠悠哉哉地說:“讓你在山腳下的鎮子等我,你不也沒?聽我的。”


    “這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你從梵天宗消失,會惹關心你的人擔心。”


    “我管他的。”喬胭不以為意。


    謝隱澤微抿薄唇,不說話了。每當他說不過喬胭,但又不認可她的話,便是這樣一副神色,她連他生氣的模樣都熟悉。


    “張嘴,啊——”喬胭走到他麵前,往他口?中塞了一瓣橘子。


    謝隱澤麵無表情地嚼嚼嚼。喬胭隻得服軟:“當時?在漱冰秘境你救了我一次,我說過會把人情還給你。我是不想插手你的事,但你總得讓我還人情吧?”


    喉結微滾,咽下橘子,他開口?,稍顯遲疑:“我不是……不是為了人情,才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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