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化吉一時之間還想?不到謝夫人挑選此?地的用?意?,但謝夫人的婢女已經很熱情地簇擁了上來,似乎很害怕李化吉中?途折返一樣,擁著她路過戲台、穿過亭台廊軒,走到了半開的房間裏。


    裏麵正?有一個花旦,隻有眼周抹了油彩,穿戴水袖,正?腰肢嫋娜地唱著戲,而謝夫人坐在圈椅上,明明很看不慣這場景,卻還要裝作細致盎然?的樣子。


    看到李化吉來了,她很和藹地道:“你來得不巧了,這折子戲剛唱到一半,暫且聽聽罷。”


    於是李化吉一坐下,就聽花旦在唱‘他若是肯來,早身離貴宅;他若是到來,便春生敝齋……’等句,李化吉頓覺渾身不自在來。


    托謝狁的福,她的《西廂記》學得未免太好,因此?隻聽花旦這一唱就知道是在唱崔鶯鶯夜思張生,而一想?到這是《西廂記》裏的折子戲,許多?往事浮上心?頭,李化吉難免坐立難安。


    她這反應落到謝夫人眼裏,就以為是李化吉早已知曉謝狁的行徑,隻是為了臉麵才裝作不知罷了。


    謝夫人於是更是誌得意?滿,忙叫花旦聽了,這軟綿綿的唱腔,她實?在聽不慣,李化吉既知道了,沒道理再讓耳朵受折磨。


    謝夫人便道:“你也知曉皇帝鍾情這花旦。”


    李化吉是真不知曉,睫毛一顫,目光錯愕地落在了花旦的身上。


    那花旦害羞地以水袖遮麵,舉手投足皆是風流嫵媚。


    謝狁喜歡這樣的?


    謝夫人見狀,便道:“哀家知你與皇帝成親至今,都無旁人,可三郎到底是男人,如今又做了皇帝,需要為江山社稷開枝散葉,身旁不能隻有你一個女郎。你便是再不舍,也該拿出皇後娘娘的氣度,為天下女子做垂範。”


    謝夫人邊說,邊回憶著當初她出閣時,阿娘是怎麽說服她給謝道清準備通房妾室的。


    她很清楚,隻要男人的注意?力被勾走了,就意?味著寵愛散去,而沒了寵愛,又談何什麽權力呢。


    李化吉又沒什麽依靠。


    她牢牢地盯著李化吉,不讓她說出個不字。


    但李化吉隻是打?量了番花旦,就道:“可是花旦為妃嬪,出身到底還是差了些。”


    謝夫人以為她是不願,便道:“可難為的是皇帝喜歡,你不知道,他處理公務處理乏了,就總是背著你到這梨園來,關著門與這花旦見麵。三郎給足了你麵子,你也要為三郎著想?,隨便封個低位的寶林也罷了。


    李化吉聽到這話,卻麵露古怪。


    她最開始倒是還在想?謝狁喜不喜歡這花旦並?不重要,要緊的是謝夫人想?給謝狁納妃,既如此?,她沒有什麽好拒絕謝夫人的。


    可是現在聽謝夫人講了,李化吉反而確信了謝狁並?不喜歡這花旦,他之所?以來找這些戲子,不過是為了學那些眼技罷了。


    為了讓這個猜想?得以證實?,李化吉微欠身,對花旦道:“你且露個委屈又不得不為大局考慮的眼神給我。”


    那花旦不明所?以,下意?識看了眼謝夫人,見謝夫人頷首後,便聽李化吉的話露出個她要的眼神。


    李化吉倒吸了口氣。


    當真是一模一樣。


    謝狁受了箭傷後,依靠在車廂裏,就是搭配著這樣的眼神告訴李化吉,他受點傷無礙,要緊的是能完成對李化吉的諾言。


    難怪謝狁這假皮越做越好了,原來不單是有天賦,還有他精益求精的努力。


    謝狁這個人真的是……怎麽連這種事都這般認真。


    李化吉就不說話了。


    她在想?,到底要不要給謝狁納妃,這值不值得。


    盡管在不久之前,李化吉已經給自己?安排了一條出路,她也是很渴望得到自由的,所?以剛才謝夫人一說,她才會下意?識地想?給謝狁納妃。


    但現在李化吉的心?境又很不一樣了。


    謝狁讓她嚐到權力的味道了。


    李化吉並?非是貪戀權欲的人,可是她手裏的權力能讓她幫到很多?人,救很多?人,能把這個搖搖欲墜的大廈扶起?來,李化吉就有些不舍得了。


    她想?著,如果有權力,她縱使身體還被困在深宮裏,可她的精神是自由的,權力會把她的意?誌帶到江山的各個角落,她的功績會代替她的身體既壽永昌。


    哪怕日後謝狁與她翻臉,她從一個要受人白眼的貧女到母儀天下的國母,她做了那麽多?有利於百姓的事,她這一生其實?也盡夠了。


    既然?如此?,李化吉就得好好想?想?該怎麽鞏固手中?的權力,去思忖謝夫人為何這般做的用?意?。


    首先她必然?是沒有安好心?的,李化吉不喜歡她,並?不想?要讓討厭的人如意?;其次如果開了這個先例,必然?是要納後妃的,而後妃真的太容易從世家中?出了。


    至少,在眼前這件大案解決掉之前,李化吉不想?謝狁與世家有太多?的糾纏。


    所?以李化吉決定?,她暫時不讓謝狁納妃。


    於是她直接了當地對謝夫人道:“可是我不想?讓郎君納妾。”


    謝夫人不高興了:“三郎已登基,你該尊稱他為陛下,還叫郎君,像什麽話?不過你出身卑微,想?來沒什麽禮數,哀家擇日派個教養嬤嬤來教導你,順便也為你正?正?女德。”


    李化吉微笑道:“我不光叫他郎君,我還叫他謝狁,郎君寧可我直呼其名,也不願我換他陛下,因他覺得這樣我與他太過生分?。母後若覺得這樣規矩不好,還請你指責你的兒子,給他派十個八個教養嬤嬤去管教,我並?不介意?。”


    謝夫人怒目:“這世上有你這樣對母親說話的兒媳嗎?”


    李化吉道:“可能是有其兒子必然?有其兒媳。”她慚愧道,“我確實?疏於禮教,便隻能照著郎君學,隻是我為人天生老實?,缺少了郎君那點桀驁之氣,還是學得有些不成樣子。”


    謝夫人與李化吉相處時,是她最為委曲求全的日子,因此?謝夫人一直以為李化吉特別好拿捏,她還不知道隻要李化吉想?,張嘴就可以氣死人。


    在這點上,若謝夫人與謝狁多?討教幾次就知道了。


    謝夫人氣呼呼地起?身:“哀家知你做了皇後,是小人乍富的心?態,所?以連孝字都忘了,才這般不把哀家放在眼裏。也罷,你瞧不起?哀家也罷,哀家本來就隻是個老太婆,不怪你瞧不起?。哀家去與皇帝說,早知搬進宮來,會叫皇後娘娘這般不舒服,還不如仍舊在宮外住著,至少在謝府,哀家還像個主子。”


    她說著折身就走,這是個壓人的態度,腳步卻不快,是為了留機會給李化吉去道歉挽留。


    但李化吉沒有意?識到這點,她穩穩地坐在那兒,像是看了一場唱念作打?的好戲,還發出了驚歎的聲音:“母親在家中?也是


    這般對幾個兒子嗎?怪不得哇。”


    她的驚歎,卻不小心?戳中?了謝夫人的痛楚,她立時立刻止住了腳步,凶狠地瞪著李化吉:“怪不得什麽?”


    她的麵容不再和藹端肅,反而顯得陰惻,瞪過來那眼,凶狠得像是一頭野獸。


    可能謝家血脈確實?有點問題,不單幾個郎君瘋,謝夫人也不遑多?讓。


    謝夫人當然?要瘋。


    隨著幾個兒子一點點長大,逐漸與她生分?,直到最後,她再也管不了他們了。


    五郎私奔,三郎篡位,二郎四郎助三郎篡位。


    更重要的是,三郎還下藥毒害了自己?的父親,二郎對此?心?知肚明卻沒有任何的反應。


    她享受著生為母親的榮耀,可是現在也不得不冒出了冷汗。


    他們這般厭惡自己?的父親,那會不會也會對他們不喜歡的母親出手?


    謝夫人快步走到李化吉麵前:“怪不得什麽?你說啊?”


    李化吉微笑,很無辜:“我說了什麽嗎?”


    直到這時候,謝夫人才發現那個看起?來很老實?好欺負的三兒媳,原來長了那麽一雙勾人的狐狸眼,眼尾勾著笑時,無數的狡黠從中?流露出來,讓人分?不清究竟是善意?的玩笑還是惡意?的警告。


    謝夫人咬牙切齒:“哀家耳朵沒有聾!”


    李化吉輕笑:“我隻是敬佩母親的手段而已。”她湊上前,在謝夫人耳朵旁道,“總是這麽有辦法讓人討厭。啊,我說的隻是自己?,沒有說郎君他們,母親可不要誤會了。”


    謝夫人臉上勉強維持住搖搖欲墜的笑,道:“哀家說呢,哀家的幾個兒子最為孝順,怎麽可能討厭哀家。”


    李化吉看著謝夫人心?虛的樣子,笑了一下。


    那笑立刻刺痛了謝夫人,讓她剛搖擺的怒火又燒了起?來,她在反省自己?,怎麽可以被李化吉嚇住。


    她可是謝狁的母親啊。


    謝狁厭惡謝道清,是因為謝道清會阻礙他的大業。可是母親不會這樣做,母親隻會關心?兒子,為兒子排憂解難,想?著辦法對兒子好。


    既然?如此?,她怕李化吉做什麽?


    這個女郎手裏剛拿到了點權力,就作威作福起?來,日後要是讓她後宮獨大了,還能得了?


    於是謝夫人堅定?了想?法,又重燃起?鬥誌,將臉哭花,去截謝狁了。


    謝狁知道後,就笑起?來。因他知道李化吉是故意?的,就是要把麻煩踹回來,讓他解決了。


    既是解決了這次的麻煩,也是將舊債一筆勾銷的機會。


    謝狁又怎肯輕易放過。


    他想?到梨園裏的戲子。


    其實?謝狁去了幾回就學會了,但仍舊把戲班子放在那裏,不過是盼著李化吉可以發現而已。


    他是那種頂俗氣的人,不喜歡默默付出,而希望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能被李化吉發現,並?被她記在心?裏。


    一個皇帝為了討好一位女郎,紆尊降貴地向戲子不恥下問,這在古往今來都是沒有的事。


    謝狁希望李化吉有一日能相信他是她愛的。


    現在這個‘秘密’終於被李化吉發現了,謝狁還等著和她柔情蜜意?一會兒,怎麽可能樂意?看到謝夫人破壞這個機會。


    於是他不耐煩地聽著。


    隻是聽著聽著,謝狁忽覺得不對勁,他也由原本散漫的姿態變成了端正?的態度。


    所?以當謝夫人費了好大力氣哭完,並?用?上了能讓天下男子群情激憤控訴的理由——不給夫君納妾——她洋洋得意?,等著謝狁大發脾氣的時候,不期然?卻對上了三郎炯炯發亮、因為期待而略顯激動的目光。


    謝夫人一怔,這還是她的三郎嗎?


    這還是那個喜怒不動於聲色,對男女之情無動於衷的謝狁嗎?


    謝狁道:“她果真不想?朕納妃?”


    謝夫人不死心?:“她這般做有損女德……”


    謝狁並?不在意?,隨口道:“女德不過是給一些不得郎君寵愛的女郎的體麵,也是給一些男子尋花問柳的借口罷了。”


    謝夫人臉色很難看。


    她不相信謝狁會忘了謝道清那一院子的鶯鶯燕燕,他明知這樣說會傷母親的心?,卻還是這般說,隻能說明一點,那就是他真的不在意?謝夫人。


    甚至可能還有些厭惡。


    謝夫人不由得想?到了李化吉的話。


    謝夫人垂死掙紮:“可是你喜歡的女郎還淪落在梨園做個戲子,你也不在意?嗎?”


    謝狁隨口道:“朕不喜歡她們,朕去那兒不過是為了與她們學點把戲,討夫人開心?罷了。”


    他也叫李化吉夫人。


    看來真如李化吉說的是謝狁怕二人感情生分?了,才這般僭越。


    而且聽聽他說得這是什麽話?可有點皇帝的樣子?世家現在正?對他不滿,若是這樣的事被世家知道了,上書?的折子能把謝狁給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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