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約長的供詞,原來身為丈夫的方維常年在外,家中隻有公公和兒媳兩個人在。約長在前幾日碰到方廷遠,他身帶雨傘,滿麵怒容,聲稱兒媳不孝,不給他錢花,他打算去女兒家住幾天。當時約長聞言雖勸解了幾句,但也沒太在意,誰知沒過幾日,村中洪水暴漲,河上飄了一具浮屍下來,乃是一具老翁的屍體,身邊還有一把破傘。因為河中鵝卵石眾多,屍首的麵部已被損壞,分辨不出身份。但聞訊而來的江氏,卻認出了那把破傘是自家之物,不由伏地痛哭。同約的趙鄉紳認為方廷遠不會無緣無故而死,必定是其兒媳逼迫的緣故,故而要求報官。約長認為他說得有理,就將一紙訴狀投到了羅山知縣手中。


    羅山知縣以為,死者雖麵部損壞,無法辨別身份,但有破傘為物證,又有江氏親自指認,必是她公公方廷遠無疑。至於江氏,根據《大明律》“凡罵祖父母、父母,及妻妾罵夫之祖父母、父母者,並絞。”隻要江氏有罵公公的行為,即便公公的死與她無關,也要判處絞刑。但這條刑律還有一條適用條件,就是要得“親告,乃坐。”然而,方廷遠人都死了,不可能親告。而鄰居的供詞,也無法證明江氏罵過公公。羅山知縣於是決定審問江氏。在上了拶指的情況下,江氏果然招供,說她有忤逆不孝,逼死公公的行為。這可是殺頭的大罪,依照“十惡”量刑,合該斬立決。


    殺頭這樣的重案,自當拿到朝審上由大員複核。李越看完案情,就直言這知縣糊塗透頂。他說了三點:“第一,屍首身份未明,單憑一把破傘就說這是方廷遠,實乃斷案粗疏。第二,證據不足。既無物證,又無人證,就斷人生死,未免草率。至於江氏本人供詞,以拶指這樣的酷刑逼問,有屈打成招之嫌。第三,不合情理。死者方廷遠又不止方維一個兒子,即便受了責辱,也可去尋其他子女做主,何必直接尋死。約長不是聽方廷遠親口說了,他要去女兒家小住嗎。這其中為何沒有方家子女的供詞?”


    她一連三條,有理有據,眾人皆稱是。都禦史張縉更是讚道:“真乃洞燭奸邪、明鏡高懸。”大家最後決定,派出禦史盧雍去再查。


    劉健心知,必是盧雍已經查明實情,回來述職了。沒曾想,盧雍一開口,就將把這屋裏屋外的人都震住了。盧雍道:“果然不出您所料,這其中有莫大的冤情。原來方廷遠壓根就沒死,卑職到了羅山縣時,他都已經回家了!”


    劉健:“……???”河裏撈起來的不是方廷遠,那是誰?


    原來這個方廷遠是個賭棍,他離家出走不光是因為兒媳不給他錢,更是為了躲高利貸。他有個女兒嫁到了光山縣,所以就借口探女,在女兒女婿家住了一個多月。後來,女兒問明他出走的緣由後,好好數落了他一番。本來家境不好,全靠江氏操持家裏,做家翁的不思照顧孫輩也就算了,還做下爛賭逃債的事。要是方維回來看不到老爹,豈非叫他們夫妻失和。方廷遠到底還是有良心在,這才帶著女兒給的禮物,急急忙忙地回家,這一到家才知道,兒媳婦早就被抓到大牢裏去了。


    他又驚又愧,忙跑到縣衙去嚎哭喊冤。羅山知縣見到死了的方廷遠回來,驚得魂飛膽裂,叫來約長核實身份後,悔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既然死者不是方廷遠,那江氏就被冤枉的啊。他忙差人把江氏放了出來。這時,江氏已被折磨得隻剩半條命了。


    劉健和月池不約而同想罵人,糊塗斷案,險些害了一條人命。


    盧雍道:“羅山知縣倒有幾分良心,即刻為江氏延醫問藥,又去追查河中屍首的來曆。最後,您猜查到哪兒去了?”


    月池略一思忖:“是姓趙的那個鄉紳?”


    盧雍一震,他道:“您難道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月池道:“不是能未卜先知,而是要注意細節。別忘了,卷宗中寫得清清楚楚,約長一開始是不想報官,是這個姓趙的非說要去,還一口咬死是江氏逼死公公。”


    盧雍連連點頭:“羅山知縣也注意到這個疑點,順藤摸瓜查下去。原來是姓趙的借錢不還,把債主淹死在水缸裏,然後拋屍河中。誰知,洪水把屍體衝回了村裏,江氏又因為雨傘將其誤認為方廷遠,他才決定將計就計,嫁禍於人。他的詭計,還真將知縣蒙了過去,幸好碰上了您,還了江氏清白。羅山知縣自知犯下大錯,隻是懇求斬了罪魁,再行領罪。”


    月池道:“準了。師邵這一路功勞不小。”師邵是盧雍的字。


    盧雍赧然道:“卑職不敢居功,隻是想身在其位,當謀其政。”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咱們也不至於累成這樣了。能救下江氏,固然是幸事,可我又不禁在想,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多少這樣的昏官,多少這樣的冤假錯案。”


    盧雍亦是長歎一聲,他道:“各地巡按都已按您的要求,囑托知府、知縣審慎辦案,嚴格核查人證、物證,隻盼能有所助益。”


    月池道:“可這還不夠。你把案情始末記下來,屆時發在下一期的邸報,發往各州縣,以警示眾人。”


    盧雍忙應是,月池又道:“又有新的庶吉士來我們三法司了。我打算讓他們編一本《法案集萃》。光看法條,是學不會判案的。叫他們先從案例中學如何公正細致,如何情理兼顧。”


    盧雍撫掌稱是:“這是好主意啊。那遴選時,咱們也能拿這些奇案去考人!”


    月池點點頭:“那需得在編書上好好下功夫。你們也需想一想,有些法條,是否適應現實情況。”


    盧雍一怔,月池道:“一個賭棍長輩,要是害得家破人亡,難道也要依從孝道,連說都不能說一句嗎?”


    盧雍沒想到她居然會說出這樣話來,他道:“可長輩畢竟是長輩……國朝以孝治天下……”


    月池道:“父慈子孝,父慈在先,子孝在後,哪有父不慈子能孝的道理。我們講公正,就不能隻顧尊卑,不明事理。”


    盧雍道:“我明白您的意思,隻是這事關人倫大理,一旦議論,恐引起軒然大波啊。”


    月池定定地看著他,忽而輕鬆道:“不必緊張。我不過隨口一說而已,你先去吧。”


    盧雍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地走了


    月池捏捏鼻梁,又朗聲道:“嘉蔬署的人來了沒有?”


    她聽到一陣腳步聲,抬頭一看,身著便服的劉健,正望著她。


    月池愕然:“您怎麽來了?”


    劉健隻覺心裏發酸,他隻覺方氏走後,李越的衣裳都沒那麽鮮亮了。他問道:“你每天這樣連軸轉,身子骨還受得了嗎?”


    月池輕描淡寫道:“他們都很得力,替我分擔了不少。倒是您,這正是開關的緊要關頭,怎麽有空過來了?”


    劉健:“……”可別提開關了,越想越無語。


    他瞅了瞅月池,道:“別坐著了,公務是忙不完的,先用飯!”


    他帶著月池出了衙門,他道:“你師母近日學了幾道外洋新菜,叫什麽南瓜餅,正好叫你去嚐鮮。”


    月池推辭不得,隻得道:“長者賜,不敢辭。隻是,您容我告知家裏一聲。”


    劉健一愣:“你家裏……”你老婆不都走了嗎?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老婆是走了,可還有那見不得人的東西大剌剌登堂入室。


    劉健本是耿直之人,當下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他忽然心念一動:“……可有跟你提過,想發行銀鈔之事?”


    月池一凜:“您說什麽?”


    鎮國府中,久等月池不歸的朱厚照,突然打了個噴嚏。


    中華美食文化源遠流長,而新作物的傳入,又給京都美食界注入了新流。一時之間,什麽南瓜溏心餅,土豆燉牛肉,拔絲紅薯等成了各家酒席的熱門菜。就連劉老夫人這樣的貴婦,也做出了幾道新菜式,叫月池這樣的後世之人都覺驚喜。不過,更讓她“驚喜”的,還是劉健所述的武英殿“新聞”。


    這位內閣閣老忍不住長籲短歎:“此時發行銀鈔,的確不是明智之舉。可聖上一意孤行……”


    月池忍不住冷笑一聲:“您放心,他是絕對不會發的。”這是在借力打力呢。


    第397章 布穀飛飛勸早耕


    我剛洗好,不能和一肚子壞水的人在一塊。


    難怪人說:“樹不要皮, 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這是想一箭雙雕,用一個不可行的方案, 倒逼他們不得不趕緊想主意。


    紙幣取代金屬貨幣, 本是一種進步。可前提是發行紙幣的機構,要有讓大家相信的能力。有大明寶鈔的前車之鑒在, 老百姓又不是傻子,還能被坑兩次?


    月池道:“您不必擔憂,等他出門子去用寶鈔買點東西,就知道輕重了。”


    他怎麽去買?你給他寶鈔,叫他去買嗎?劉健默了默, 明智地沒有選擇追問。


    他隻是歎:“可以皇上的脾性,即便暫時不發銀鈔, 也會出其他的主意。”


    月池:“……”到底是親師傅,一下就說到了點子上。他總是要達成目的,他們畢竟是做臣子的,能攔得住一時,難道還能攔住一世?


    劉健道:“此事,終歸要尋一個妥善之策。”


    月池一時無言,劉健又道:“先用膳, 這哪是一時半會兒能想出來的,總得耐心等等吧。”


    月池應了一聲。她拿起一個餅, 咬了一口,軟到流心的南瓜餡和著蜜汁淌出來,金燦燦得叫人心醉。


    劉健道:“好吃吧。”


    月池失笑:“師母真是好手藝。”


    劉健捋須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如沒有這新作物, 又哪來新佳肴?”


    他看著南瓜, 目光柔和:“這金瓜,極易成活,又能充饑,是救災活人的至寶。當時你力主開關時,老夫十分反對,看來,到底是我們老了。”


    月池道:“這是人之常情。您能清楚地看到風險,卻無法預估收益,如此一來,當然是穩妥行事最好。更何況,如今確如您所料,麻煩不少。”


    劉健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所以才有‘明者因時而變,知者隨事而製’的古訓。你的主張的確為萬民帶來了福祉。這幾年來,四方仍災害不斷,可民間起義卻銳減。這正是有抑製兼並,助農育農的善政在兜底。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又豈會鋌而走險。然而,海外金銀的湧入,也帶來了不可預料的變化。要不是你提醒,老夫還不知道,伯安在兩廣做成了一樁大事。”伯安是王守仁的字。


    月池的動作一頓,她不動聲色道:“那麽,您怎麽看呢?”


    月池回到鎮國府時,已是深夜了。她一入門,就覺暖意上湧。可直到浸泡到水池中後,她才覺發麻的手足在好轉。她聞到了硝石硫黃的味道,又是溫泉水。層層紗幔外,傳來了隱隱約約的簫聲,如怨如慕,好似波月水風。寒夜聽簫,按理說更叫人心碎,可她卻笑了起來。


    簫聲一頓,外頭傳來他的聲音:“你笑什麽?”


    月池雙手捧起了一掬水,道:“和男人秉燭夜談,我心裏高興。”


    朱厚照:“……”


    他慢慢踱步過來:“那不知,是個怎樣的青年才俊?”


    月池凝神一想:“學問比你高,人品比你好,說話也比你講道理。”


    朱厚照咬牙:“你還真會睜眼說瞎話啊。”


    月池分明聽見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卻依然不動聲色。她慢慢梳理著長發:“我隻會說實話。何況,你不也是這麽認為?”


    她已在波光粼粼的水中看到了他的倒影。他本能察覺到不對,卻顧不得細思:“不過是個能用的人罷了。”


    月池嗤笑一聲:“撒謊。你自己不敢說的事,就讓他來替你跟我說,難道不是覺得他比你要強得多嗎?”


    “……”朱厚照道,“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朕和內閣商議政務,他們轉頭卻跟你說了,朕還沒問他們私泄禁中之罪呢。”


    月池道:“是嗎?這麽說,你是不想找我出主意了?”


    朱厚照一噎,撒謊是很容易的,可撒謊的後果如何卻是無法估量。就是這麽一遲疑,一下就露餡了。


    月池一轉身,一捧水將他潑了個正著。水珠順著他的胸膛淌下去,他不怒反笑:“我等你到這會兒,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


    月池上下掃視了他一圈,眼中露出絲絲笑意:“知道是什麽時候暴露的嗎?”


    朱厚照皮笑肉不笑道:“請指教。”


    月池伸了個懶腰:“還是老毛病。要是心裏沒鬼,我這麽晚不歸,你早就找上門去了,還會有心思在這兒吹簫?”


    她拿起巾帕,準備起身:“這樣的好水,總不好我一人享用,你也來泡泡吧。”


    他一把拽住她:“那你呢?”他有些挪不開眼,這難道不是邀請嗎?!


    月池低頭粲然一笑,把他的爪子拎開:“我剛洗好,不能和一肚子壞水的人在一塊,不然又弄髒了,就麻煩了。”


    朱厚照:“……”


    他心知,今晚是聊不出什麽來了,隻能明兒再說。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第二日月池一大早就把他搖起來。


    他揉了揉眼睛,嘟囔道:“今天休沐,沒有例朝!”


    月池繼續把他往起來拖:“廢話,就是因為沒有例朝,我們才要抓緊時間出去。”


    朱厚照眼前一亮:“你想開了,想去玩了?”


    月池笑得和善:“當然,去看你最喜歡的動物。”


    然後,她就把他帶到了上林苑。


    秦時就有上林苑,主要供君王遊幸、騎射、祭祀。可明時的上林苑的功能卻不同。明太宗朱棣奪了侄兒的皇位後,就想遷都北京。可遷都事關重大,需要多方籌備。而上林苑就是他為保障新皇城食品供應所建立的莊園。上林苑監下轄十個部門,其中良牧署負責飼養牛、羊、豬等家畜;蕃育署負責飼養雞、鴨、鵝等家禽;嘉蔬署負責種植糧食和蔬菜,說白了,這就是個大型養殖基地。


    朱厚照看到在泥裏打滾的肥豬:“……這就是你帶我看的動物?”


    月池:“你就說是不是吧。”


    中國人講究一個來都來了,皇帝也一樣,既來了這裏,好歹溜達溜達。月池在上林苑的作為,他是了如指掌,可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良牧署的典簿隻是九品芝麻官,連紫禁城的門都邁不進去,哪裏還能想到活龍今兒能到他前來。他感激地看著月池,恨不得立馬給她磕一個。月池一笑:“別愣著,萬歲親至,還不述職。”


    典簿連聲應是,忙戰戰兢兢地匯報情況:“萬歲容稟,在朝廷教化前,民間畜牧多是粗養亂治。所謂粗養,是指畜種類多混雜,血統混淆,飼料單一,廄舍陰濕穢臭,以致牲口品種不純、效率低下,且多發疫病。所謂亂治,是指百姓智識不足,牲畜得了疫病,身上出現紅斑等症狀,他們便以烙鐵燒紅後,灼焦牲口皮膚,並且刮去焦皮,以為如此牲口就能好,孰不知這樣弄下去,疫病傳染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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