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走後, 他設立的預算製和報表製雖然還在進行,可水分卻多了不少。穀大用等人也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至於京郊軍屯, 一時倒是無人敢占,隻是收上來的糧食當如何分配,多少有一些向上偏移。在這樣的情況下, 一旦要大規模練兵, 銀錢鐵定會吃緊。


    其次是人心不齊。世襲將官的份額太大了, 兵部以前也想過法子,劉大夏在給朱厚照當麵說明了世襲將官的不堪後,就著力去改進武學,嚴明武舉。但正如馬克思所說,人不能憑空創造曆史,隻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


    世襲將官自永樂後期時,就已經有頹廢之象,頹了這麽多年,要想叫他們重新振奮起來,不下狠手是不成的。然而,隻有真按洪武爺的規矩鬥硬,才會有一二療效,即“令應襲子弟送都督府比試,騎射嫻習,始許襲替。”


    可即便是江彬不要命去要去賭這麽一把,朱厚照也未必會同意,萬一這麽一考,把人都攆出去了呢?


    江彬原以為自己是掉進福窩,誰知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他不是沒想過退下來,憑他的功績,隻要安分守己,倒也能如其他勳貴一般混個平常日子。可一方麵是不甘心,江彬的骨子裏有一股天然的狠勁在,那麽多討好朱厚照的人,可唯有他在生死關頭,能豁出去擋在老虎麵前,來博一場富貴榮華,這份心性堪比豺狼。


    他已經爬了這個地步,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頂峰,這時反叫他急流勇退,他如何能甘心。另一方麵到這個地步,是進是退早已不是他一個人能說了算。他背後站著的是整個邊將集團。


    隨著北伐大捷、寧王伏法,一直以來處於帝國底層的士卒漸漸挺直了腰板。邊將與世官之間勢必會有一場惡鬥。而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就注定他必須站在風口浪尖。


    江彬在想透這一點之後,不由飲下一杯苦酒:“什麽皇庶子,我看是出頭的椽子!鐵定先爛!”


    許泰歎道:“江哥,事到如今,這頭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咱們要是主動出,可能是有點磕磕碰碰。”


    癭永補充道:“要是打了退堂鼓,現在就得爛。咱們的仇家都盯著呢。”


    劉暉道:“也不必這麽揪心。瞧瞧人家李越,他鬧成那個樣子,不也活得好好得嗎?”


    江彬道:“那能一樣嗎?!他和皇爺是什麽關係?”


    劉暉理直氣壯道:“這不都是一家人嗎,何必這麽見外呢?”


    “……”江彬一時真被噎得翻白眼了,神他媽的一家人。


    許泰又來了一句:“江哥,咱們沉寂的時間夠久了。我們是做臣下的,總不能事事都要皇爺來督促。依我看,上陣親兄弟,打虎父子兵。”


    父子兵……於是,江彬一橫心,選在這個關頭冒了出來。一則既然惡鬥不可避免,那他就先下手為強,先淘汰一撥冗員。二則也算是分擔炮火,也算賣李越一個好。果然,他蹦出來之後,罵李越的人又少了一波。


    他做得不錯,朱厚照當然要予以表彰。朱厚照破天荒地又頻頻召見他,誇他孝順懂事。孝順的“乖兒子”低眉順眼道:“父皇謬讚了,能為二位長輩分憂,是我做晚輩的榮幸。”


    江彬既然要幹,那當然就是要幹一票大的,不捅一個驚天大案出來,如何能震動朝野呢?


    他拿來做筏子的人,名叫石璽。石璽是鳳陽人,因祖上的軍功,襲了一個武平衛指揮僉事、參將的職位。就是這麽一個的參將,卻攪得當地民不聊生。他豢養了家丁惡奴數百人,想方設法奪取軍民的財產。在他這裏,挪用軍餉都是小事。他公然設置抽成,命令過往商人都要上他“上供 ”,甚至鏟平別人的墳頭來為自己修莊園。


    朱宸濠作亂後,朝廷查處同黨,發現了石璽和寧王勾結的證據,於是將他充軍毫州。可沒想到,此人真個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人到了毫州,依然能做土皇帝,占人田地,淫人妻女,還殺害了一家人。事發之後,朝廷要將他處斬。他卻在公文到之前就收到了消息,腳底抹油跑了。可豪州知州顏木卻不是庸碌之輩,他上奏堅決要求處置石璽及其同黨,還要親自率人去追捕。


    這樁大案鬧了出來,可謂是捅了馬蜂窩。江彬說得非常直白:“聖上為天下太平殫精竭慮,我等雖不才,可也為家國安定拋頭顱、撒熱血。誰知,世上竟有如此凶橫忍肆之徒,依仗祖輩的功勳,不思報國,反而在人背後捅刀子。朝廷恩蔭百年,怎的反而養出這些賊來!”


    這話可謂是難聽至極,一眾世襲將官,頗為惱怒,就連英國公等人都麵露不虞之色,指責他:“難道就隻有你一人出力,我們皆是屍位素餐的?”


    江彬最後雖然認了慫,表明是自己是粗人,並無冒犯之意,他隻是義憤填膺,指責這些罪大惡極之徒而已,卻不知道為何大家要抓著這個不放。一眾人遭他氣了個倒仰,卻不好真正為這個與他在金殿上吵起來,隻得生生將這口氣咽下去。


    隨後,毫州知州顏木所查出的真相,卻將這句話變成了一記耳光,狠狠打在世官集團身上。顏木率人,奔襲至東昌府,將是石氏父子緝拿歸案,清查明細後發現石氏父子奪占黎釗等五百餘家田產,共三百多頃,房屋一千多間,銀兩萬餘兩。


    這個數目,真可謂是令人發指。月池幾乎是立刻就沉下了臉。看來,她去韃靼的這些年,中央雖然被整治得不敢動彈,可民間卻依然有人仗著天高皇帝遠為非作歹。


    她心思一動,掀袍奏請道:“陛下容稟,劉六劉七作亂時,天下庶民乃至士林中的糊塗之輩,竟將原因歸咎於陛下北伐,多征軍餉,可如今看來,是這些人不明真相,以致於中了有心人的奸計。國有流餓之民,罪在官有腐蠹之藏!區區一參將,如此肆意妄為,背後必由人相護,如不將國之妖孽連根拔起,聖上聖譽何存,黎民安樂何在?”


    朱厚照冷笑一聲,他隻說了一句話:“著北鎮撫司緝拿審問石璽及同黨,務必吐出實話來。”


    朝野上下一時寂寂無聲,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響都能聽見,北鎮撫司專理詔獄,一些特別重大案件,往往北司嚴刑拷問,鍛煉周內,始送法司。這都是聖上的心腹直屬,看來,這是要玩真的了。


    新科狀元楊慎,剛剛點了翰林院修撰,在出了殿上時,才覺得自己的脊背出了一身汗。他四處尋找月池的身影,卻發覺她正對五府將官微微一笑。她監了一場春闈,人又憔悴了一些,一身赤袍玉帶,更顯溫潤儒雅。可隻是這麽一笑,卻叫一群大老爺們生生打了個寒顫。


    楊慎已是許久不見月池,在考試前,他為了避嫌不敢去,而在考後,他則是頗覺尷尬,也不知道同她說些什麽。直到出了這檔子事,他才找到了理由慢慢挪過來。


    隻是,真個到了她麵前,就要張嘴時,他卻突然語塞了。謝丕撲哧一聲笑出來。月池也麵上有笑意:“怎麽,連喊什麽都不知道了?”


    楊慎哽了許久,硬是沒把那一句“座師”叫出口,最後來了一句:“下官拜見李侍郎。”


    月池忍不住放聲大笑,她道:“可真有你的。說吧,什麽事兒,楊修撰這等忙人,想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楊慎的臉漲得通紅,他道:“……我不是故意不來的,隻是,這……”


    他半晌擠出來一句:“都怪那燈花!”


    月池一愣,這才想起,楊慎第一次落榜,就是因燈花燒了他的卷子。如不是燈花燒卷,他必能早一屆高中,要是早一屆中了,哪還有今日的尷尬事呢?


    這話一說,又惹得大家笑將起來。他們一同回到翰林院,笑過之後,楊慎才切入正題。他問道:“能揭穿這樁大案固然好,隻是北鎮撫司來審問,我總擔心,會出岔子。”


    他說得還算比較委婉,穆孔暉就非常直了:“錦衣衛榨取錢財,隻怕比尋常軍官還要狠些,叫北鎮撫司去審查,又能查出什麽?”


    這說的是錦衣衛戕害百姓之事。據說,錦衣衛校尉、軍士在京城巡查,將來路不明者,一律當作囚犯緝捕。如有銀子的還能用錢贖身,沒權沒勢者就隻能被充入苦役。


    康海則道:“太祖爺早有訓示:‘訊鞫者,法司事也。凡負重罪來者,或令錦衣衛審之,欲先付其情耳,豈令其鍛煉耶?而乃非法如是。’”


    他們話裏話外都是對錦衣衛侵奪司法權的不滿,而對她說的原因,則是希望她帶領他們想出辦法來,把這權奪回三法司。


    月池麵上的笑意漸漸淡下來。帝國的權柄隻有這麽多,給了這個,自然就不能給那個。武將希望獲得較為崇高的地位,可文官也不願大權旁落,而皇帝本人更要提防下頭,維係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所以任用宦官和錦衣衛監察文武百官。


    至於這些年輕人,他們不會認為自己是在奪權,而認為拿回的是天經地義屬於他們的東西。


    月池長歎一聲,糟糕的是,朱厚照也是這麽想的。而這兩邊使力,都會使到她的頭上來。事隔多年,她又漸漸有了做夾心餅幹的感覺。


    她道:“沒有你們想的那麽容易。”


    康海不解道:“聖上對您的看重,世人皆知,隻要您肯牽頭此案,必能查個水落石出。”


    月池苦笑著搖頭:“我畢竟也是文臣。隻要是文臣,在這官場中辦事,就要逐級上報,層層下達。時間就在這一層層消磨,消息也在一級級別走漏。石家父子如何能在朝廷的公文到達前,提前逃跑?你們有想過嗎 ?”


    眾人一時語塞,月池道:“我們之中的一些人,也並不清白。這叫萬歲如何肯信?”


    穆孔暉道:“可北鎮撫司難道就可信了嗎?”


    月池道:“北鎮撫司至少可以直達天聽。由他們去,的確最快。說來,都是同殿為臣,互相彌補,互相監督,才是聖上所樂見的局麵。再說了,這次鬧得這樣大,事關皇上的聲譽,即便借楊玉幾個膽子,他也不敢做太多手腳。”


    楊玉的確是自覺被架在火上烤。他恨得咬牙切齒:“江彬這個王八羔子,真真是好日子過舒坦了,在朝堂放一陣屁,倒把事情全部甩給老子。還有李越,什麽事都有他來出頭!”


    他的下屬副指揮使張允歎道:“可偏偏他就是比旁人會出。要是換做六科廊那一幫人,隻會嚷嚷民間疾苦,殊不知聖上根本聽不進去。可他卻直接指向聖上的聲名,這一下不就打在七寸上了。”


    楊玉聞言一怔,他頹然道:“李越十三歲就入宮,同吃同坐,早已把皇爺摸得透透的。這麽一個人,眼中還揉不得沙子,我怕咱們日後的日子也要難過了。”


    張允道:“咱們收斂點也就是了。再說了,天塌下來,不還有高個的頂著嗎?”


    楊玉嗤笑一聲:“你敢在皇爺麵前充高個兒?”


    張允道:“咱們算是哪個牌麵上的人,可不還有錦衣衛舍人嗎?”


    所謂的錦衣衛舍人,是錦衣衛的編外人員,專門任命公、侯、伯、都督、指揮的嫡次子,使他們安享朝廷俸祿。錦衣衛舍人每個月的月糧隻有四石,如何夠這些紈絝子弟揮霍,他們過去在京中勒索,如今京中風聲緊了,就會想辦法外放,去地方上打秋風。


    張允道:“要是真鬧起來,就把那撥人甩出去,要是能再來一場郭家的大案,我也就認了。”


    楊玉道:“那怎麽可能,要真到那個份上,隻怕有些人就要再脫一層皮了。”


    此話一出,兩人皆是心頭一驚,四目相對之後,皆不再言語。


    楊玉雖抱怨,卻也不敢懈怠,心急火燎地率眾連夜出京,去提審石璽。誰知,他到了毫州後,卻得到消息說,石家父子死了!


    楊玉又驚又怒,逼問毫州知州顏木:“好好的,人怎麽會沒了的?”


    顏木攤手無奈道:“石璽造孽太多,一經抓回,本地男女老幼無不切齒痛罵,他是活生生被被郡民丁淮踢死的。”


    楊玉又問:“那他兒子呢?”


    顏木道:“石堅是自縊於獄中。”


    楊玉的麵色慘白,他道:“還是晚了一步,這下可好了,如何交得了差。”


    張允忙道:“石家的仆從何在,我們也可審問。”


    楊玉靈機一動,隻有人審,能把事情圓過去,不就行了。他最後呈上一疊奏報,的確還牽連了幾個人,隻是都是鳳陽府中的人物,遠沒有到中央。


    朱厚照氣得將密奏仍到地上。他想了想道:“叫他們把石家的家眷提回來,交由三法司。”


    這是要叫三法司再查一遍的意思。隻是,石家父子既死,得來的奏報亦有限。光憑這些,可興不起大獄。


    月池聽聞前因後果,情知必是不了了之。自從上次吵過之後,他們又有許久未曾私下見麵了。月池想了想,又一次入了宮。


    朱厚照彼時正百無聊賴地躺在美人榻上閉目養神。天氣漸熱了,他也不想再用熏香,而是殿內盡設牡丹。一叢叢半人高的枝株之上,昂然怒放著碩大明麗的花朵。明麗的魏紫,燦燦的姚黃,繡球一般的豆綠,嫣紅色的島錦,競相芬芳吐豔。而朱厚照的身旁,則是一盆極為素豔的白牡丹,輕盈如楚女朝雲,皎潔如姮娥夜月。


    朱厚照聽到悉悉簌簌的聲響,不由皺起了眉:“朕不是說叫你們不要來打擾嗎?”


    月池跪在花叢之中:“可是臣來錯了?”


    朱厚照一驚,他下意識要睜開眼,卻在回過神來後,立刻轉過身。月池沒想到他會是如此反應。她望著他的背影,伸手推了推他道:“這麽大的人了,還耍什麽小孩子脾氣。”


    朱厚照又氣又怨:“朕就是長到八十歲,也不和沒心肝的人說話!”


    月池:“……”


    她又和他說了幾句,他卻隻是不理,最後甚至還叫人帶她出去。


    這次果真是惱得不輕,月池心知,她表現出毫無理由的懷疑,又一次傷了他的心。可這彌天大謊已經撒下來,她便隻能繼續騙下去。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是我不對。您一心想著為我好,可我卻抱著自卑之心,辜負您的好意。我不是不信您,而是這世上,我能信的隻有您。”


    朱厚照一怔,他隻聽月池在他身後輕輕道:“我不敢冒那樣的險。我也不願意把自己好不容易長好的傷口,揭給旁人看。”


    外頭的粼粼波光,在紗窗上映出朦朦朧朧的影子。朱厚照望著迢迢水色,冷聲道:“可你不該那麽說話。你其實並不在乎我的感受,對嗎?李越,朕亦有尊嚴,朕不是你的那些傻蛋屬下,打一個巴掌,再給一個甜棗,有事鍾無豔,無事夏迎春,在朕這裏走不通!”


    他的心中如明鏡一般,石家父子若是還活著,這案子若是很順利,他未必會這樣乖乖認錯。


    月池一時啞口無言,她問道:“那我究竟該怎麽做,您才能原諒我呢?”


    朱厚照悶聲道:“晚了,心已如死灰,說什麽做什麽都沒用了。”


    月池失笑:“您既已心如死灰,如何卻避而不見,您要是肯回頭看我,我不信您心中空空。”


    第318章 卿須憐我我憐卿


    這難道是中華人士天性愚昧,不知善用技術的緣故嗎?


    他終於還是回頭看向她了。他怎麽可能舍得一直不見她呢?她在叢中笑著, 數苞仙豔,十裏錦繡,總不及她。


    他情不自禁地跟著她笑起來, 可下一刻他就發覺, 她的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這一次的回頭,仍在她的預料之中。她永遠知道, 怎麽拿捏他。他熱切的、屬於青年人的情感,於是又一次冷卻了下去。


    他對她的著迷有目共睹。可時至今日,這份著迷卻在日複一日的打擊、摧殘中變了質,參雜了懊悔與怨憎。他本以為他們已經敞開了心扉,他有時真想把李越的胸腔剖開, 看看那顆跳動的心髒究竟是什麽顏色。


    他是怎麽能做到,一邊對他說, 他們是唯一的知己,要在一起相伴一生,一邊又立馬和其他人廝混,一麵同他肝膽相照,可轉頭就能將他的好心當成驢肝肺,肆無忌憚地用言語來刺傷他、趕走他。隻有當他不得不來找他時,他才會又換一張溫情脈脈的麵孔, 回到他的身旁。


    朱厚照微涼的手指撫上她的麵頰:“心中有你又如何,朕名義上是真龍天子, 可實際也是肉體凡胎,在你心中,我難道不會疲憊嗎?一次一次被你用各種理由推開後, 總有力氣孜孜不倦地爬回來。”


    月池一愣, 她無言地望著他。朱厚照扯了扯嘴角:“這種推了又拉, 丟了又揀的遊戲,你玩不累,可朕累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如重錘一般狠狠擊在她的心頭。他推了推她:“回去吧。我曾經是真心想做個傻子的,可李越,你怎麽連做傻子的機會都如此吝惜呢?”


    她沒辦法給他答案,於是隻能又一次不歡而散。


    貞筠找到月池時,她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夏日熾烈的陽光將層層疊疊的葉子照得一片透亮。耀眼的光斑投在她的身上,將她雪白的臉頰曬得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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