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久久佇立在門前,他嗤笑一聲:“又是糊弄人的蠅頭小利。”


    他默了默,到底還是親自上前,將門推開。映入他眼簾的,是一片燈海。房梁上是燈,地上是燈,欄杆上是燈,就連樹上、花上,也掛著一盞盞小燈。這不是他所觀看的水晶玻璃燈,亦不是彩綢製成,不過是尋常的紙糊的罷了。可這燈籠上的畫……


    他垂下眼簾,抬腳就要進去。一眾人連忙就要跟上,卻被他攔在外麵。朱厚照道:“這是鎮國府,沒有明旨,就算是東廠,也不可擅闖。”


    一眾大小太監麵麵相覷。有人問道:“可您的安危……”


    一語未盡,啪的一聲,門就在他眼前關上了。


    大家夥:“……”


    他在光暈中穿行,紅的,橙的,黃的,藍的,彩色的柔光在他眼前次第綻開。他既心急如焚想走快些,卻又貪戀周圍的風光。終於,他走到了內院。


    內院中央有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桂樹,三更的冷露,無聲無息浸透了皎白的桂花。清而冷的香氣,幽幽散開來。而他想找的人,就立在樹下。他穿一身雨過天青色的鶴氅,正仰頭望著透過斑駁樹影下的素光。


    他沒好氣道:“怎麽,騙人不管用,開始裝可憐了。”


    那個人這才回過身來,看到了他,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生日快樂。”


    第313章 終不再似少年遊


    這個秘密,我藏得太久太久了。


    朱厚照此刻已然不知自己是何種心情, 他好似被斬成了兩半,一半浮在雲端,一半跌落穀底。他有時真想開心地笑一笑, 仿佛笑過之後, 他們之間的那些分歧、欺騙、怨恨、嫉妒和痛苦都能消失得一幹二淨,李越仍是那個從煙柳輕絮中走出的江南少年, 而他亦是生活在無憂之城中的無憂皇子。


    可他不能,裂痕早已形成,有些事他無法妥協,更不願妥協。他一想到他的那些女人、男人,嫉恨就像蟲蟻一樣噬咬著他的心房。是啊, 人家是正頭夫妻,至交好友, 而他不過是棒打鴛鴦、鴛鴛的惡霸。


    緘默良久之後,他才輕輕一笑,漫不經心道:“她的手快要廢了。你知道嗎?”


    月池的拳頭在寬大的袍袖下緊握,她目不轉睛地看向他,啞聲道:“有楊玉在,我想不知道也難。”


    朱厚照環顧四周,不遠處仍是燈火如晝。他的眼中帶著輕佻調笑:“所以, 你就連夜準備了這一場。朕問你,要是她們倆沒走, 你還會在這兒等嗎?”


    月池的心漏跳了一拍,她扯了扯嘴角:“問這個有意義嗎,如今是我說什麽, 您都不信了。”


    朱厚照一雙漆黑的眸子黑得發亮, 他又是一笑:“你錯了, 隻要你說,朕就信。”


    他等於是直白地告訴她:“隻要你願意說,我就願意信。”然而,月池望著他,卻突然語塞了。最擅長騙人的李越,又一次語塞了。


    朱厚照按住她的肩膀,他是錦衣玉食養大的鳳凰蛋,身量早就比她高大許多。她以為他會再一次動怒,可他隻是垂眸一笑,柔聲道:“別緊張,深深吸一口氣。這可不像你,說句話,總不會比和老女人顛鸞倒鳳來得難吧?”


    月池一怔,她又一次想到了嘎魯。她抬眼看向他,嘴唇微動:“會。”


    這下輪到朱厚照愣住了。他眼中虛假的笑意如潮水一般褪去。他抬起手,觸到了她冰冷的臉頰。月池隻覺他的手指越來越燙,以致於開始顫抖。


    她下意識避開,朱厚照看著自己又一次空空如也的手,笑伏在她的肩上:“難怪、難怪,人家都說,癡兒無憂。”原來,做傻子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他忽然直起身,伸了個懶腰道:“不是說有宴嗎,吃的呢?”


    月池已是心如擂鼓,她道:“稍等,今天吃鍋子,我去端出來。”


    她抬腳就要走,朱厚照忙叫住她:“不用端,天冷,就去裏頭。”


    月池回眸道:“可今兒的月色很好。”她如今是更不想和他單獨呆在一個封閉的空間。


    朱厚照一哂,他望著碧霄之上的滿月:“外頭的月亮關我什麽事。”我隻要我的好好的就行了。


    乳白色的湯汁在銅爐中翻滾,酸香四溢,令人口舌生津。月池倒了一盤蠣黃入鍋,使得湯更添鮮美。兩人相對而坐,卻沒有言語,隻有碗筷碰撞的細微聲,在這長夜中偶爾響起。


    最先沉不住氣的,還是朱厚照。他夾了一筷子白肉,在蘸料中裹了一裹。他道:“萬壽節,你就給朕吃這個?”


    月池悠悠道:“沒錢了。隻能吃這個。而且,這不挺配您的嗎?”


    朱厚照的動作一滯,隻覺入口的酸菜更酸了幾成,幾乎讓他牙倒。月池卻翹了翹嘴角,又給他夾了一大箸:“多吃點,以毒攻毒。”


    朱厚照默了默,同樣夾了一大塊牛心炙,放進月池的碗中:“你也多吃,以形補形。”


    月池被堵得一窒,朱厚照慢條斯理地將酸菜吃下去:“怎麽,又說不出話了?也對,十三年了,你第一次單獨給朕做壽,有點生疏是難免的。不過,朕就不一樣了。凡事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


    他被騙了那麽多次,又怎麽會再輕易上當。他嘲弄地挑挑眉:“你該不會真以為,一座宅子,幾盞燈,一頓飯,一切又能抹得一幹二淨吧。”


    銅爐中火鍋仍燒得熱火朝天。紅泥爐的酒已然燙得滾熱。可是,剛剛那種表麵的平和,再一次被撕裂。


    月池沉默地放下筷子,用巾帕擦了擦嘴:“我當然不敢有此妄想。”


    她拿出了五個海碗,皆倒上酒。甘醇的白玉腴酒,在尋常瓷碗中,也泛出珠輝。


    朱厚照心中又驚又怒,他以為他猜到了真相:“比起休妻,看來你是更樂意酒後亂性了。”


    月池失笑,她剜了他一眼:“夢話留到夢裏去說。”


    朱厚照的身子重新放鬆,他以筷子敲了敲碗:“那是為了什麽?


    月池摩挲著瓷碗的邊緣:“今兒是您的萬壽,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


    朱厚照嗤笑一聲:“原來是一場豪賭。”


    月池道:“您怕了,不敢了?”


    朱厚照隨意將筷子一丟:“不必拿激將法來激朕。朕根本沒有必要和你賭。李越,你很清楚,朕要她們的命,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


    月池微微一笑:“是啊,您甚至連今兒這一趟都不必來,我到最後走投無路,一樣會乖乖從命。可您怎麽又還是來了呢?”


    朱厚照一僵,良久之後,他才道:“真是硬氣啊,半點虧都不肯吃。李越,你想過沒有,你如此眼高於頂,寸步不讓,究竟是仗著什麽?”


    月池亦靜靜地望著他,半晌之後,她忽然端起酒碗來一飲而盡。酒液醇香濃烈,如一把尖刀,劃破她的喉嚨。她嗆得上氣不接下氣。


    朱厚照饒是滿腔的怒火,也在這一聲一聲地咳嗽中,消弭於無形。他低咒一聲,到底還是起來攙住她,一下一下替她拍著背。他心中又氣又急,又怨又妒:“真真是軟硬兼施,智計百出啊!你……”


    他一語未盡,隻覺手心微熱,她的臉正貼在他的手上,輕輕蹭了蹭。他愣在原地,仿佛變成了一塊石頭,隻聽她幽幽一歎:“別抱怨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又不是真沒心沒肺。我隻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朱厚照的第一反應就是不信,可他不忍心打破這樣的氣氛。他就像一個從未吃過糖的孩子,哪怕明知這一層糖衣下,裹著的是苦澀至極的藥片,也舍不得立刻吐出來。


    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這個秘密,我藏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我終於累到藏不下去了,也沒有辦法藏下去了。我隻能跟你說。”


    朱厚照問道:“是什麽?”


    月池不答反問:“您在出征前,打探過滿都海福晉的為人嗎?”


    朱厚照不滿:“怎麽又提到她了!”


    月池失笑:“依您的性子,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豈會不差人去韃靼。”


    朱厚照的語聲中帶著怨氣:“不過是個心狠手辣,凶殘歹毒的婦人罷了。”


    月池歎道:“是啊,可這麽一個殺伐果斷的女子,在得知我將她的部族害得分崩離析後,卻仍沒有殺我,還願意和我結盟。您不覺得,太奇怪了嗎?”


    朱厚照一愣,他心中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他猛地抽回手,抬起了月池的頭:“她對你做什麽了?”


    月池望著他,擠出一絲苦笑:“沒有絕對的把柄,握在她的手心,她又怎麽會放心。往日,我都會擦一些螺黛,時不時還會粘一點胡須,可今天,我特地什麽都做了……您看看,您低頭看看。”


    朱厚照隻覺渾身的鮮血都向太陽穴湧去,他凝視她的下頜,那裏竟是光潔一片,沒有半點胡茬。這不像一個男人的下巴,簡直就像一個太……他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


    月池深吸一口氣:“她敢賭,是因為知道,我這輩子就隻有巴爾斯這一個兒子了。我不想斷子絕孫,就要維係她孩子的統治。這才是,我們最終的交易。”


    朱厚照對此卻是回以一聲嗤笑:“你以為朕會信你的鬼話。為了保住你那兩個女人,你還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是擦了粉吧?”


    他使勁在她的下巴擦了許多次,可卻什麽都擦不下來。他的手中,依然隻有冷汗。他怔怔望著她通紅的下巴,突然倒退一步。月池見狀緩緩起身,她歎道:“我知道,我騙了您太多次。您又素來多疑,如不讓您親自驗過,您是不會放心的。”


    她又端起了一碗酒,這次依然是一飲而盡。她狠狠將酒碗摜在地上,下一秒就脫下了外袍,解開了腰帶。


    朱厚照如遭雷擊,他的身子站得筆直,麵色卻是蒼白得可怕。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她,脫下外褲,夾褲,接著來到了裏衣。她的麵色灰敗,身形佝僂,似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可饒是如此,她卻仍然哆嗦著,要將褲子褪下來。


    月池此時已然緊張到了極點,難不成她賭錯了,不,這不可能。她心知,此時猶豫不得,索性心一橫,就要立刻把褲子扯下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她等的那個人,到底還是一個箭步衝上前來。他抓住她的手,哽咽道:“別脫了,別脫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勉強一笑:“哭什麽,從今以後,您就再也不必為誰上誰下煩憂了。”


    朱厚照忽然噤聲,他仰頭看向她,她的雙眼閃爍著異樣的神采,冷冷的話鋒,仿佛要將他的五髒六腑都刺穿。可她仍嫌不足,她道:“也不必擔心,會有女人和孩子,來分走我的關注了。”


    她緩緩笑開,淚水卻汩汩而下:“我都已經不算個男人了……她們跟著我,也不過是白受罪罷了……”


    第314章 相思相望不相親


    它是庶民之刀,不是天子之劍。


    月池隻是掉了幾滴鱷魚的眼淚, 可朱厚照卻已是淚如泉湧。


    他上次哭成這樣時,還是在孝宗皇帝的靈前。月池還記得,當她翻窗入殿時, 他也是這樣, 渾身無力伏在地上,泣不成聲。事隔多年, 她沒想到,他的第二次崩潰,竟會是在此時。


    不過,還是有一些不一樣了。他再也沒有大哭大嚷,極度的痛苦不僅奪走了他的情緒, 也奪走了他的聲音。他隻是靠在她的頸窩,一言不發, 晶瑩滾圓的眼淚,無聲無息地從眼睛中流出來,順著她的脖頸慢慢淌下去,濕透了她的衣裳,仿佛也想穿過軀殼,浸潤她的鐵石心腸。


    月池有一些茫然,她清晰地感受眼前這個人的痛苦。他隻要一句話, 就能將她的姐妹傷得皮開肉綻,可如今卻在這裏, 被她刺得遍體鱗傷。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別哭了,一切,都過去了……”她隻是想維持現狀, 就這樣, 就很好了。


    朱厚照靜了一瞬, 良久之後,他方開口道:“你回去吧。”


    月池一愣,她問道:“什麽?”


    朱厚照偏頭靠向她,他低聲道:“回家去吧,回你心心念念的,江南的家。”


    月池僵了許久,可她心心念念的家,不在江南,而在她永遠回不去的地方。


    她的嘴唇微動,一開口就滾下淚來:“可我,我不知道怎麽回……”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背:“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家。”


    又是孩子話,月池忽然一笑,她擦了擦眼淚道:“那這裏的事呢?”


    朱厚照一窒:“這裏的事,你已經付出得夠多了,不需要你再管了。你隻是回家去,安安心心,過茶米油鹽詩酒茶的日子。”


    月池問道:“那你呢?”


    朱厚照想了想,他把她抱得更緊:“你等我幾年,幾年後,我就來陪你。”


    月池一驚:“陪我?陪我在江南?”


    朱厚照的嘴角翹了翹:“不一定在江南,天下那麽大,南邊的海天一色,北邊的冰天雪地,西邊的長河落日,我們都可以去。我們還能去海外,你不是一直和我談海外的故事嗎?”


    月池感受他胸腔的震動,她也笑了:“而且,我們連通譯都不用找。他們說什麽,你都能馬上學會。”


    朱厚照應道:“對啊,我還能保護你。”


    月池垂眸一笑:“我也能養活你。”


    他們突然都沉默了。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晨風透過窗扉,悄悄鑽進來。月池歎道:“天快亮了。”夢話畢竟隻能在夢裏說。


    她掙紮著想要起身,可朱厚照卻把她抓得更緊。月池無奈一笑,她摘下他頭頂的發冠,一點一點替他梳理頭發:“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


    朱厚照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他道:“我不要你說,我隻要你這麽抱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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