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麵色如常地與月池寒暄:“禦史可算是醒了,您這次冒險,可把下官給嚇壞了。”


    月池見他來,翻了個身趴了下去,她道:“我知你體貼。正好,你幫我換藥,咱們一邊上藥,一邊說話。”


    張彩耳邊好似有個霹靂炸響,他再也維持不住假麵具,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月池笑得十分溫和:“快來啊,咱們都是男人,你怕什麽?”


    張彩一聽此言,就知東窗事發了,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沉聲道:“下官一定守口如瓶,誓死不敢吐露半句,還請李禦史大人大量,饒了……”


    月池嗤笑一聲:“尚質這是醉糊塗了吧,我說上藥,你聽不懂嗎?”


    張彩深吸一口氣,他慢慢膝行過來,好像床上躺得不是一個大美人,而是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


    他伸出手替月池褪下衣服,出乎意料的是,她這會兒竟然隻穿了三層。他看到了她青青紫紫的背,看到了她裹著得白綾。


    月池悠悠道:“解開。”


    張彩手一顫,但他還是照做了,花瓣一層一層地綻開,顯露出其中的芷蕊,雖然傷痕累累,卻不損其風致。張彩拿起藥瓶,小心翼翼替她上藥。他的手指粗糙微涼,月池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在發抖。


    月池不由一笑:“你日日討好,不是就是想做我的心腹嗎,怎麽如今知道我最大的秘密,反而還害怕起來。”


    張彩動作一頓,他又一次道:“下官願為大人馬首是瞻。隻求大人饒我一條小命。”


    月池挑挑眉,她忽然道:“皇上不知道這事兒。”


    話音剛落,她就聽到藥瓶墜地聲,她偏過頭,就看到了張彩激動到扭曲的臉:“什麽!這怎麽可能。你們朝夕相處,他還情根深種……”


    月池大笑出聲,她坐起身來,張彩唰得一下將頭低下去。月池道:“哪又如何,那也架不住,他是個傻子啊。如何,現在你還唯我馬首是瞻嗎?”


    張彩已是滿頭大汗,他萬不曾想到居然會是這樣,巧舌如簧如他,都開始結巴:“禦史,這、這,欺君之罪,下官上有老……”


    月池冷笑一聲:“怕什麽,即便事發,我也會哭著向萬歲懇請,求他一定饒張郎你的性命。”


    她俯身靠在他耳邊,低聲問道:“你猜,他會把你刮幾千刀?”


    第206章 斂盡春山羞不語


    若是我樂意,要幾個男人都無所謂。


    張彩的牙齒都在打顫, 這就是最毒婦人心啊。但他也並非坐以待斃之人,他咬牙道:“禦史如此步步緊逼,就不怕兔子急了也咬人嗎?這種事是紙包不住火, 下官還不如直接告訴萬歲, 憑此告密之功,聖上忠厚仁恕, 豈會中如此簡單的挑撥離間之計。”


    月池一麵整理衣衫,一麵笑道:“你也是男人,難道不知男人的劣根所在?此事會如一根利刺紮在他的心中,他要拔刺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要忍下你卻是比登天還難。你說說, 你有什麽依仗,讓皇帝忍下這頂綠帽子都要重用你呢?”


    張彩被堵得麵紅耳赤, 他道:“姑娘如此攀咬,就不怕失了名節,被聖上厭棄嗎?”


    月池譏誚一笑:“你要搞清楚,如今我厭棄他,不是他厭棄我。有些事,並不是我不能,隻是不想罷了。好了, 我也不同你饒舌了。”


    張彩悚然一驚,難不成她是要殺人滅口了。他正膽寒間, 就聽月池道:“桌上有一份公文,你去看看。”


    張彩不敢不聽,他隻覺自己的雙腿如灌了鉛一般, 甚至開始胡思亂想, 難不成桌上就是他的訃文。她是要借著韃靼襲擊的東風, 拔去他這根眼中釘。他有心想跑,又想到,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又能跑到哪兒去,再說了,還有家人在京都。


    他一橫心,壯著膽子拿了起來,哪知道,他定睛一看,上頭卻寫著:“……另文選清吏司郎中張彩臨危不懼,於後方調度得當,臣懇請萬歲予之恩賞。”


    張彩大吃一驚,他不由望向月池,月池此時已然靠在了軟枕之上。她道:“適才你若起一分色心,早已血濺當場。沒想到,你不僅腦筋清楚,還有幾分膽色。”


    張彩不由暗鬆一口氣,他被嚇得發蒙的腦袋終於清醒過來。李越如要殺他,下藥、暗殺,什麽不可以。這般把他叫過來,還給他請賞,這擺明是要用他啊。


    要是以前,他早就喜不自勝,磕頭如搗蒜也要表忠心了,可現在……


    他重新跪到月池床前,懇切道:“禦史多謀善言,聰明才智不知勝過多少須眉濁物,下官一早就對禦史萬分佩服……”


    月池聽得想樂,她懶洋洋道:“隻是?”


    張彩一窒,他繼續道:“隻是,下官先前也說了,紙包不住火。萬一,一朝東窗事發,那我們不都……禦史何不早已告訴聖上真相,以您的智謀,皇後之位不是手到擒來,何必在這兒吃這種苦頭。”


    月池挑挑眉道:“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我厭棄他,不大想。”


    張彩已經無語了,他扶額道:“可您這麽下去,萬一哪天被揭發了。您是無事,可我跟您混了那麽久……”


    他正想說求禦史放他回京,結果沒曾想月池來了一句:“這對你來說不是更好,日後皇兒登基,還能多保你數年榮華。”


    張彩如遭雷擊,他磕磕巴巴道:“您、您是說?”


    月池微微睜開眼:“我是不大想,但若是事到臨頭,誰又想去死呢?如何,是即刻去死,還是搏一場潑天富貴,就看你自個兒了。”


    她聽到張彩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他磕磕巴巴道:“若一朝事泄,我、我就咬死毫不知情。”


    月池道:“孺子可教也,隻要事泄與你無關,我就一定會保你。”


    張彩默了默,終於磕頭道:“屬下願為主公驅馳。”


    月池點點頭:“很好,想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張彩應了一聲是,到出門時,他才發覺,自己就同從水底鑽出來的水鬼一樣。他摸了一把汗,顛顛地走了。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前腳剛走,後腳唐伯虎就推著時春從隔壁走了過來。


    時春皺眉道:“我還是不放心。就那一篇話,真能收服此人嗎。要我說,還是殺了最好。”


    月池道:“換做其他清流,我雖不忍心,但也隻能殺了滅口。可換做張彩,他是投機之人,逐利而行。隻要餅畫得夠大,就不愁他不上鉤。”


    唐伯虎歎道:“可餅終究隻是餅。一旦事泄,你真會委身嗎?”


    月池沒有正麵回答,她隻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唐伯虎看著她的神色暗自驚心,他勸道:“你素來視貞潔於無物,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聽說皇上生得十分周正……”


    月池坦然道:“我是視貞潔於無物。但這意思是,若是我樂意,要幾個男人都無所謂,可若是我不想,任他天王老子也不行。”


    唐伯虎聽得毛骨悚然,他道:“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


    月池失笑道:“師父,你想到哪兒去了。皇上的人品是不行,節操更是約等於無,可該有的大局觀他還是有的。正德一朝的新政從一開始就與我息息相關,在日後更是會以我為推行主體。一旦我身殞或者暴露女身,那些頑固不化之人,還不群起而攻之。多年謀劃,毀於一旦,皇上可不是那種人啊。隻要我站得越高,籌碼就會多,天子和臣子本來就是互相依靠的。”


    時春聽到此問道:“那麽,這次你立下如此大功,會被順理成章召回京城嗎?”


    月池思索片刻,她搖搖頭道:“不會。”


    唐伯虎“啊”了一聲:“為何?你都傷成這樣了,他怎會忍心……”


    月池目光渺遠:“那畢竟是皇帝。”


    她突然癱了下去,擺擺手道:“好了,好了,都回去歇著吧。接下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自己人內鬥起來,可比外頭的豺狼虎豹還要凶殘得多。”


    自宣德以後,明對蒙古就以防禦為主,他們很少主動攻擊,最常做的一是加固城牆,二就是設口袋陣。口袋陣顧名思義,就是如荷包口袋一樣,三麵包圍,隻留一個口子,誘敵深入,然後再封緊口子,衝上去圍剿。


    口袋陣在最開始用時,的確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可蒙古人也不是傻子,明軍來來回回就是這麽幾手,蒙古人早已有了防備。有時,他們要做出進攻大同的姿態,等大同擺好口袋陣後,他們再一溜兒衝到宣府來,打得九邊軍鎮焦頭爛額,防不勝防。


    可是這一次,李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竟然身入敵營,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將達延汗本人忽悠進了口袋陣之中,還重創了達延汗,打得韃靼騎兵落荒而逃。這豈止是以弱勝強,說是扭轉乾坤也不為過了。


    一時,朝野之中,很多人都向朱厚照進言,應當厚賞李越,將他調回京都。其中,以勳貴武將說得最多。然而,雪片一樣的奏疏進了宮中,卻愣是沒砸出半個聲響。這讓眾人都議論紛紛,心底打鼓。


    貞筠也坐不住了,她去向朱夫人打聽,卻被三言兩語堵了回來,竟然連一點兒苗頭都試不出來。


    她思來想去,於是托表哥夏啟去堵謝丕。謝丕是閣老公子,當朝探花,朱厚照決心收買文士之心後,又將他從翰林院調到了吏部,成了文選清吏司下的主事。這官職不高,權責卻大,能夠插手到進士和舉人的揀選。用現代的話來說,謝丕如今成了朱厚照手下的人事專員,專門為他選拔人才。


    謝丕十分識相,父親和月池都曾經叮囑過他,以他的身份,如果再結黨營私,那就離死期不遠了。所以,他明白朱厚照對他委以重任,既是機會,又是試探。如若不是同期的庶吉士沒幾個腦筋靈活的,皇上也不會派他來。


    他隻要踏踏實實地幹活,等到父親致仕了,就是他的出頭之日了。是以,他從來都是盡心竭力地探查官吏的才幹品行,將具體情況悉數報於朱厚照,既不在同僚麵前賣好,也不在朱厚照那裏出言褒貶。久而久之,朱厚照深覺此人識趣,也對他多了幾分看重。謝丕一時風頭正盛,成了士林新貴。


    貞筠料想,要說朝中大局,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謝丕被夏啟拉到了慶陽伯府的花廳中。他自己手頭的事情一大堆,但又不好拂國舅爺的麵子。誰知,他坐下來了之後,夏啟卻吞吞吐吐半天說不清楚。謝丕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他道:“國舅有話不妨直說。”


    夏啟猶豫片刻道:“這……謝主事稍後,容我出去更衣。”


    貞筠坐在屏風後,她實在聽不下去了,她朗聲道:“行了,還是我來說吧。”


    謝丕被嚇了一跳,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夏啟,夏啟也是麵紅耳赤,他道:“你、安可如此無禮。”


    貞筠道:“先賢有言‘事不凝滯,理貴變通’。如今李越出事,我為人妻室,向他的知交好友詢問情況,怎麽能說是失禮。謝主事,你說是吧。”


    謝丕至今還記得,李越落水時,這位嫂夫人坐在屏風後懟得他啞口無言的情景。他道:“是,嫂夫人說得是。”


    貞筠道:“好得很。”


    謝丕隻聽環佩叮當,貞筠竟然直接繞過屏風走了出來!謝丕嚇得頭都不敢抬,連耳朵根子都紅透了。夏啟也是呆若木雞,眼睜睜看著貞筠抱著狗坐在上座,還招呼他們落座。他半晌回過神才去上前拉扯貞筠:“你,你出來幹什麽。還不快坐回去!”


    貞筠一臉理直氣壯:“我不出來看著他,怎知他說得都是真話。”


    她被夏啟念叨得不耐煩了,私見外男畢竟是冒險之事,當然得速戰速決。她索性把大福放了下去。狗子汪汪大叫,把好好的一個公子哥唬得魂不附體。


    貞筠笑道:“乖乖,你盯著哥哥,別讓他嘮叨了。”


    大福搖著尾巴,目不轉睛地盯著夏啟,隻要他一張口,它就嗷嗚起來。


    而另一邊,貞筠單刀直入:“謝主事,妾身鬥膽請教,皇上對於李越回京是什麽意思?”


    謝丕被問得一蒙,他苦笑道:“我豈敢妄測聖意。”


    貞筠道:“皇上遲遲不發上喻,就表明還在猶豫。我換個說法吧,李越留在宣府,對皇上會有何助力。她回來,又對勳貴將領帶來什麽好處?”


    謝丕一驚,他愕然抬頭,直視貞筠,暗自驚心,真不愧是李越的老婆啊。


    第207章 一腔深意難輕訴


    人怎麽能猜準豬的心思。


    貞筠卻會錯了意, 她以為謝丕的沉默是還不願吐露。她蹙起眉剛想讓謝丕想想李越以前對他的恩惠,但她話到嘴邊,她突然回過神來, 想起了朱夫人的教導, 她是求人辦事,不是挾恩圖報。在這種情況下, 她不能那麽咄咄逼人,影響阿越和謝丕的關係。眼淚不論是在什麽時候,什麽情況,什麽對象麵前,都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謝丕正在斟酌言辭時, 就聽見麵的人滿眼垂淚,竟是一下就哭了出來。貞筠一行哭, 一行說:“謝主事,妾身知道,貿然將您請來,打聽這等機要之事,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但妾身如不是走投無路,又豈會如此冒昧。我們老爺身子素來不好,如今聽說被那韃靼匪徒勒住脖子, 拖曳了好幾丈,現在都下不了床。她拚死拚活立下如此大功, 朝廷這邊又有幾個是真心感激她的?她剛迎強敵,回來還要內鬥……我這心裏,真是如刀割一般……我雖是女流之輩, 但也有對丈夫的愛惜之情啊……”


    剛開始, 她是演戲, 可越說反而越觸動了愁腸,以至於最後放聲大哭。這下連夏啟都看不下去了,他是個忠厚實誠的人,對謝丕道:“謝兄,就勞您說幾句,寬寬我這表妹的心吧。她命苦,如不是碰到我那妹夫,早就一命歸西了……隻要您肯幫忙,這份恩情,我慶陽伯府一定牢記在心,必當報答。”


    貞筠抽著鼻子道:“我不聽寬慰之語,我隻想知道實情。”


    謝丕本就與月池交好,如今見他們真情流露,也生傷感之意。他忙道:“二位放心,我與含章是八拜之交,家父也與她有師生之誼,他既然遭難,我豈會坐視不理。這事兒……嫂夫人博古通今,可曾聽過楚漢之爭。”


    貞筠點點頭,夏啟心生疑惑,不是在說李越的事嗎,怎麽講起古來,他正想開口詢問,卻被貞筠止住。皇權高壓之下,文人為保全自己,時常不得不借古諷今。


    謝丕目露讚許之色,他道:“漢高祖出身寒微,不拘小節,不被西楚霸王放在眼中。是以,即便他攻破鹹陽,鴻門宴時,項王也並沒有下定決心誅殺他。直到高祖平定關中時,項王方識得他之雄才大略,視他為平生大敵,這才有彭城之役,打算將其剿滅。”


    貞筠細聽,這是說李越以往雖有功績,但因為年紀、資曆種種原因,並沒有被勳貴世家當作大敵,直到這一次,她因與韃靼交戰後,她這個人才真正引起了勳貴武將的警惕,將之視為了眼中釘。


    至於為什麽會記恨她,貞筠想起往日月池的言行,她喃喃道:“是邊軍整頓……他們覺得她是要整頓邊軍。”


    她脫口而出:“那皇上……不是……”


    她沉吟片刻道:“劉邦奪得天下,留侯張良功不可沒,若是留侯遭難,天子也無半點愛才之心嗎?”


    謝丕道:“天子或許是想,若真是留侯,即便千軍圍困,他也逃出生天,若就此殞命,或許證明其並不是真留侯。”


    貞筠一時氣得麵色通紅,她忍著怒火道:“可一個活人總比死人好吧!”


    謝丕慢慢道:“這也未必。漢武帝時,南越人膽大包天,害死漢朝派去的使者。武帝為之震怒,也因此師出有名,派遣十萬大軍,滅掉了南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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